隗晎低頭,向地上依舊端跪的莊新生問去,道:“和以往相比,村裡最近可有人行過什麼不尋常的事?或者疫病之前,村子裡出過什麼事?”
莊新生仔細回憶道:“我來村子後,一切都挺正常。他們都是老老實實的山民,也都本本分分,村子裡沒有什麼奇異的事發生。”
一旁的小莊幫忙細細回憶,嘀咕道:“倒是和往常一樣…大家都種種田,打打獵,沒什麼特别的事。”
頓然,小莊看向莊新生,道:“若真說有什麼和以前不一樣,那便是二莊來了以後,大家除了幹活,便是在二莊的棚子裡湊熱鬧,閑暇時,會和孩童一起讀書認字。”
隗晎道:“讀書認字…這種事倒是起不了邪祟。”
但,若是認真了,或是,村裡因此改了命數,也是有可能招來禍端和天罰。
想了片刻,隗晎繼續問道:“這一年多裡,可有在村裡迎神,或是大肆祭拜?”
小莊搖頭道:“沒有…村裡不興那東西。”
大莊也搖了搖頭。
莊新生眉頭緊蹙,眼睛驚恐瞪大,身體緊繃,微微左右晃蕩,嘴唇顫抖道:“…有…有的…”
他擡起頭,有些不知所措,十分後怕道:“我那…授課的棚闆上有一副小像,是…是我畫的文曲星君像。在仁義村裡授業幾年,有幾個孩童還算勤奮,學有所成。恰巧,一年多以前,我在鎮上買紙墨筆硯時,聽了修行道士所勸,買了他們供香火的宣紙,請了文曲星君來,希望他能佑幾人入仕,助仁義村脫離此境…”
小莊詫異,道:“那小像是仙君像嗎?我還當是什麼畫…他們下課後,總喜歡去臨摹你那張小像玩…會不會也是這個原因呢?”
小莊想起以前在棚子裡看見的事,望向隗晎,問道:“仙者,你覺得會是這個原因嗎?”
隗晎道:“都有可能。”
可也不全然是。
神明雖好臉面,但對凡人尤為寬容,玩笑不過火,按理說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更何況還是一副紙像…
應當是還有其他原因并存。
他向莊新生問道:“你畫的仙君像,除開普通墨汁外,可還用了其他東西?”
莊新生道:“玉袍和頭冠塗了朱砂粉。”
大莊站在一旁,木楞道:“若是加了雞血,會不會壞事?”
隗晎道:“倒是也有影響。”
大莊喃喃道:“朱砂是紅的,雞血也是紅的,以前在山裡,山匪喜歡在朱砂粉裡加雞血,說是能辟邪。”
隗晎道:“雞血正氣足,山匪用來圖畫,的确能避精怪小鬼。”
莊新生自責道:“這樣想來,多半還是因為我胡亂為村裡請了神…”
小莊争辯道:“二莊,仙者都說了,他們随意臨摹神像,不敬神像,也可能是這個原因,不怪你的,你是為我們村好,若是他們幾個能做上官大爺,我們村不就有好多精面可以吃了嗎?”
大莊吼道:“好了,不用争了,都怪我,沒事他娘的撿了土匪的習慣回來…都是我的錯。”
莊新生道:“不是的,錯都在我。”
小莊道:“不在你,怎麼都算不到二莊你的頭上,你是好心。”
莊新生道:“我好心辦了壞事…”
小莊嗫嚅道:“不是壞事,你來了,我們學會了好多好多東西。”
莊新生道:“小莊,你别替我辯解了,都是我的錯…”
大莊眉頭緊皺道:“好了!他娘的,我們不是都找到仙者了嗎?”
小莊閉了嘴,二莊理智回籠,道:“仙者,敢問此事是因何緣由?”
停頓片刻,幾人終于想起來向隗晎征詢意見。
凡人塵心,以前隗晎不明白天界的人為何會厭煩,此時,他倒是體會到了。凡人鬧起來,根本不會管站在他們周圍的是什麼人。
隗晎清修久了,竟是有些受不住這樣的嘈雜,蹙眉淡淡地道:“我不知仁義村衆人命數,若是無意間逆天篡改了凡人命數,倒是可能因此招來天罰。供紙畫像,雞血添色,不敬神君,這些也都會引來神明降罪。你們說村中并無村民死亡,隻是大家都分别遭受了痛苦病症折磨,日子變得越來越苦,照這樣來看,村中異事更多像是因你們請神不當,招來的神明之罰。”
說完,隗晎手掌蜷握,捏碎了那薄薄的黑氣,黑氣中有一絲靈氣溢出,氣息他十分熟悉。
隗晎揮袖帶起一陣山風,把那微弱的一縷靈氣抛向旁邊那一群人,他朝懷曉凝視道:“他們用過神池水了?”
山風和那縷溶在風中的靈氣,撲打在衆人臉上,楊戰息低頭回避,宋世平緊眉自責,南泥一副事不關己的态度,左看看右看看,視線在宋世平和楊戰息身上流轉。
而其他人左顧右盼,紛紛回憶起與莊氏兄弟三人的相遇。
懷曉耳上墜子晃動,溫聲道:“他們三人過斷崖後肉身傷得太重,便帶他們去用神池水洗了洗。”
懷曉擔了責,可衆人心虛的模樣,讓他的這句話聽起來不太有說服力。
隗晎面漏不悅,回頭對面前三人道:“路了綠今日遭難之事,本該在我為你們承願後讓你們悉數盡還,但現在看來,我的人也有一部分責任。解法我可以告訴你們,但還望你們知曉,有路了綠的事在前,我等不能為你們下山,不管解法如何,都需要你們自解。”
三人整齊跪拜在隗晎面前,齊齊感恩道:“隻要仙者告知解法,我們自己闖下的禍,我們會自己去解決。”
手中掐算,隗晎道:“此法不需要那麼多人。”
他蹲了下來,獨獨看向莊新生,道:“解法需你從此消失在世,你可願意?”
莊新生跌回地上,受了驚吓,眼中光澤盡失。
小莊湊過來,擋在莊新生面前,直視隗晎,道:“仙者…你不要選二莊,二莊命苦…身世慘,你…你選我吧,我來做那‘解法’。”
大莊鼻子一哼,一把将小莊拉倒在地。
他湊到隗晎面前,朝身旁大喝道:“什麼時候要你來了,這事你們兩都不能做,老子活夠了,眼睛還不好使,老子來。”
隗晎垂眼笑了笑,站了起來,手指莊新生,道:“有些事是争不來的,都是一早就注定好會是這結果。他畫像那日,你們村六百多人疫病的解法,就隻能由他來解。”
三人神情黯然,牙口緊咬,一副不想認命的模樣。可他們剛擡起頭一毫,便被隗晎伸向莊新生那一指壓了回去,反複數次,他們還想再掙一掙的心,徹底死了。
三人萎了下來,對隗晎妥協。
他們三人死的是誰,根本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以一命換一村。
此心此境,從一開始,論的就不是怎麼去做,誰來做,而是目的能成,便可以抵一切…隗晎太明白這一點了,他想起這幾日在蓬萊島受的欺辱,終換來島主一面,也終于為他們當中的一人求得容身之所。
那百般無奈和艱辛,他獨自一人受了,結果是好的,他也就心甘情願了。
再論,他拼命争來的都如此薄弱,更何況是面前的三個□□凡人。
他腦海中不由自主地,又想起幾千年前的那一個月,到底是一位仙君怎樣的傾心相付,才能讓他們十七人重獲新生,他不敢想,卻又不得不想。
他再一次朝莊新生問道:“解法要你從此消失在世,你可願意?”
莊新生回了神,推開擋在他面前的大莊和小莊,沒有猶豫,沒有忐忑,已然面對,笑容滿面道:“神罰是我帶來的,我願意為仁義村,以身解罪。”
手收了回來,隗晎神情恢複自然,雙手再次拉起結界,引出法力,将仁義村上百人的願力奉出,口齒宛若神明降福,振振有聲道:“信者心願,吾名隗晎,願為其解。櫻山池水底,有一靈石,拭神污漬,清解瘴氣,化淨邪怨,願贈與爾,爾可願以身承否?”
莊新生雙手舉過頭頂,得酆小洪在其手中施術,道:“我願意。”
‘願力’消,法力轉,金光散,隗晎左手小臂和手背的簇簇小紅花一同隐了下去。
事畢,隗晎多說了一句,道:“畫像是你畫出的,隻有你才能徹底消解,其他人替代不了。”
莊新生搖頭道:“即便不是我畫的,我也願意。”
說完,看向抱着他早已哭成淚人的粗肢壯漢,莊新生反手摟抱兩人,拍手安撫道:“沒事的…當日你們若不撿我回去,若不是願舍了最喜歡的白面饅頭喂給我吃,若不是仁義村曾誠心待我…我怎麼能苟活至今日,我其實很滿足了。”
三個“若不…”,說得他本人,好似早就該死,以及此時的選擇,仿佛就該是這樣。
小莊鼻涕眼淚橫流,在莊新生懷裡蹭了蹭,道:“不是的…二莊,我很膽小,我害怕闖禍,你會教我如何不畏懼。我也很自私,我害怕你走了,就沒人願意保護我,也沒有人願意教我不怕事了。我…我還害怕,大莊以後肯定會欺負我,我隻是害怕…可不可以換我替你去死…你留…留下。”
小莊嗚嗚聲一陣,莊新生安撫了好一會兒,才攤開雙手,漏出隗晎給的那道取靈石的術法印記,道:“大莊不會欺負你,你忘了…這上山一路,都是他在保護你,往後,他也會保護好你的。”
大莊默默地流淚,他說不出小莊那番挽留人的話,啜泣時,莊新生方才提到了他,他也隻是默默地記下,當做逝者臨别囑托,牢牢地刻進了心裡。
承願一事了畢,隗晎撤了結界,山頂上的衆人圍了過來。
楊戰息等人因莊氏兄弟三人上山的事,都多多少少有一部分責任,便避了隗晎,跑上石台,關心路了綠身上的情況。
唯有懷曉獨自走到隗晎身旁,自責道:“他們能上山,是我疏忽大意了。”
隗晎默不作聲,神色有一絲落寞,道:“此事已過,不用再提。這次去蓬萊都水司,我見到六波天主帝君了,他同意飛升後,收小音入名下。”
懷曉心下思忖,道:“不是來信說昨日回嗎?是在路上遇見什麼事了嗎?”
隗晎點頭,道:“嗯,在蓬萊島聽到了一點關于真君的消息,便耽擱了些時間。當年她回去的時候,身體不大好,受了很重的傷,這些年一直關在天界,他們沒給真君好好療傷,還罷黜真君仙職,抽了真君仙骨,剔了真君仙根,獨留了一身血和那副神格…”
視線落在石台上那六名外貌從未變過的小道人身上,隗晎嘴唇微抿,神色焦灼,道:“近日,天道降下神旨,他們拉了衆仙商議,要判罰真君入六道輪回渡劫。應該不久便會執行,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他們六人可有進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