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臂彎了彎,雙手撐在地上,雙膝跪了起來,磕磕碰碰爬到了坑壁旁,好大一會兒,方才背靠凹凸不平的泥牆坐着,道:“累了,休…息。”
這時,第五茗踉踉跄跄地坐到了他身邊,扶住他發軟的身子,給他借力。
用衣袖給酆小洪擦幹淨了臉上的泥土,第五茗擰眉道:“嗯,你累了,我們就先不急着下山,你休息一會兒。如果太疼了,便告訴我,如果太困了,就睡吧,不用急着醒過來,不用擔心我,好好睡一覺。”
須臾,酆小洪半張阖眼睛,慢慢地把頭靠在了第五茗肩膀上,真的如累了一般,徹底閉上眼皮,昏睡了過去。
還有體溫…第五茗雙指探上酆小洪的頸上脈搏。
還在跳動…她明顯感覺到力度越來越弱。
傷劫。
死氣。
順序颠倒了,卻和命數最後的征兆同出一轍。
她顫抖地把酆小洪的胸前衣襟扒開,果然,裡面是重傷的痕迹,橫七豎八木棍樣式的暗紫,那是擠壓受了嚴重内傷,出了淤血後才會有的印記。
第五茗黯然,閉上了眼,靜靜感受秋日午後,是否會吹起一陣陰風。
她能做的,就是送他最後一程。
不知道過了多久,沒有睜眼的第五茗,身上太陽的溫度越來越少,卻是一直沒感受到坑中其他變化。
這期間,坑裡從未刮起陰風,且坑内另一人的呼吸也并沒有消失,她呢喃道:“無常小七,你什麼時候能到?若是他的命劫是今日,煩請早一些讓他咽氣吧,那一身傷…很疼的。”
沒有人回答她。
也沒有鬼和陰風回應她。
半日過去,天色漸黑,天上沒了太陽,坑裡沒有陰風吹進來,氣溫卻是越來越低,第五茗身體越來越冷,開始哆嗦、發抖。
她旁邊的人,呼吸漸漸平穩了,她反而忍不住夜裡寒冷,大口呼氣。
一陣大過一陣,掩蓋住了酆小洪的聲音。
第五茗睜開眼,咬牙寒顫道:“太…太冷了。”
語畢,她猛地被一個暖暖的身子圈住了,酆小洪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道:“我們,回去。”
第五茗低頭看向面前那雙熟悉的大手,雙眉緊蹙,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這時,耳邊又響起一語,道:“你冷,回家。”
回光返照?!
第五茗小心翼翼地轉回身查看。酆小洪精神大好的臉色,映入她的眼睛,她擡手撫上對方頸間,不确定道:“你…還好嗎?”
酆小洪點頭道:“很好,能走。”
他連說話的氣息,比第五茗的聽起來都要穩…
第五茗扒上酆小洪半敞的衣襟,那深紫淤痕已經散了,僅剩些青紅印記。她眉眼含笑道:“幸好…幸好,白日裡是我眼神不好看錯了。”
她先站起身來,朝酆小洪伸手道:“走吧,我們回家。”
這一個坑不算深,野雞關不住,他們兩自然也能很順利地爬出來。
本來是第五茗摻扶酆小洪趕路,但月上梢頭,加上又是深山深夜,第五茗被寒冷擊敗,漸漸地半縮進酆小洪懷裡。
夜間,林木高大,枝繁葉茂,視線就不明了。第五茗挖這幾個陷阱坑的時候,特意往深處行了數十裡,所以一路上基本沒有路可言,隻有踩踏的痕迹。
現下,光線模糊,路況不明,第五茗和酆小洪隻好半彎腰身,摸索着下山。
一路上,第五茗盡量遠離記憶裡挖坑埋陷阱的地方…
然而,人倒黴了,根本不論你怎麼小心,那些事情總是會發生。
或者,換句話說,那便是命格簿子上,寫了今日栽坑一劫,他們此時無論如何,反正是躲不過了!
所以,就算第五茗手中的木棍在前戳了又戳,敲了又敲,确定那是一塊堅實的土地,可她一腳下去後,卻是穿過草層,懸空了。
沒錯,他們又要掉坑裡了。
這回,第五茗還是幸運的。酆小洪半攬着她,所以酆小洪比她要先一腳踩了進去,兩人一前一後,垂直地落了下去。
不知道是他們兩布下的第幾個陷阱坑。
那坑挖得極好,很深。
木箭插得結實,沒有一根松動倒斜的。
并且,連上面僞裝的草皮鋪得也甚為巧妙,因為沿坑壁插了一圈枯枝,所以輕巧的力道碰上去,根本不會發現那下面是一個捕獵坑。
可謂是他們兩手下最好的陷阱坑。
就算之前不是,現在也是了,畢竟連挖坑人都騙過了…
酆小洪在黑夜裡悶哼一聲,第五茗得了他的借力,落下來時,沒有那樣猛烈,兩隻腿,插縫站在了坑地上,大腿和小腿落下來的時候,在木箭上摩擦了幾處,有些火辣辣地疼。
頃刻間,第五茗感覺到小腿上浸染了一股溫熱,由後蔓延,來自背後抵靠的人。
同時,伴随而起,一股血腥味在坑裡四散。
第五茗驚問道:“你受傷了?是不是流血了?嚴重嗎?”
坑上隻塌了一半遮掩,坑内光線不足,第一時間,眼睛适應不過來,第五茗根本看不清坑中狀況,隻能猜。
酆小洪聲音不穩,冷吸一口氣道:“沒事,不…痛。”
對方回答的間隙,第五茗從酆小洪懷裡掙脫出來,正在彎腰去拔坑裡的木箭,直到拔到酆小洪近身處的幾根,她手上摸到黏糊糊的液體,尤其靠在酆小洪腿邊的一根木箭,上面挂了軟嫩的肉渣,她才意識到酆小洪傷得不輕。
酆小洪答的話,她一字都沒有聽進去,失神顫抖地伸出手,攀上酆小洪的身體,道:“還能…還…”
突然,第五茗手上重量晃動,前傾靠來,肩頭重重壓上一個人,緊接着,把她一起壓倒在她剛拔了木箭的泥坑一側。
第五茗作為人,第一次因為疼痛,啜泣出聲來,深呼幾口氣後,細細回憶道:“今日三坑,均是我挖,今日三坑,皆因我傷,對不起…怎麼會這樣。”
自語間隙,她腦中猛地一叮,想到什麼,自問道:“自己挖坑,自己踩…司命不可能寫這樣的命數,隻有我的命格簿子…有可能畫出這樣奇葩的衰命傷劫。難道…難道今日都是你在替我擋劫?”
多想了幾遍,第五茗就搖頭否定了,她放血寫命那日,并未給安排這樣的一節内容…
定是其他原因。
第五茗疼得厲害,加上腦子拼命地轉動,疼痛就更加劇烈了。
她打算先起身,然而酆小洪身量比她高大,雖然兩人常年食不果腹,渾身沒有二兩贅肉,但酆小洪的骨量還是很重的,重到她此刻根本動彈不了。
想了一刻,掙紮了一刻,疼了許久,第五茗終于冷靜下來,回憶起這個坑的細節,猛然想起這個坑離十一伯看守的地方距離不算太遠,她奮力嘶喊道:“十一伯!十一伯!!!有人嗎!?十一伯…救命!!”
她第一次喊“救命”,對于她這種萬年間死倔不服的人來說,這兩字好似特别有靈氣。
剛喊完一遍,十一伯的聲音便出現在了坑頂上,道:“蒲小明?酆小洪?是你們在下面嗎?”
他扒開剩下的草皮僞裝,朝下探頭搜尋。
第五茗早适應了坑内的黑暗,從酆小洪身下,側處腦袋,向坑口的光亮處,高興喊道:“是是…是!十一伯,是我們!!”
立即,她描述道:“小洪受了傷,很嚴重…我們上不來了。他腿上劃了大口子,流了很多血,還在流…我沒力氣,他壓在我身上,我推不開,我們也上不來…”
她一句話說得亂七八糟,慌亂無助。
活脫脫的真如一個人樣。
原來,簿子上衰運無用的人,遭遇凄慘坎坷的命數時,是這副模樣。
但凡她是一縷魂魄,又或是回到做司命那段時間,她怎會如此狼狽,如此不堪。
或者,倘若她有一點帶神格法力的血液,亦或是一點殘餘的仙力,都能讓這件事變得簡單,别說是讓酆小洪傷口痊愈,活蹦亂跳,指不定連對方的癡傻病症也能一起給治好了。
可惜,這些東西,此刻她都沒有。
噔——第五茗腦中一炸。
作為普普通通的凡人時,竟會開始渴求那無所不能的力量。
放不下神格,放不下法力,放不下仙職…這才是心中最真實的想法?
太可笑了…
萬年來的執着,不過是一場笑話。
她有一刹那怔愣,随後,恢複理智,思緒回到凡人身,努力回應十一伯,等待被救出去。
坑口,十一伯鎮定道:“别急,你扯下外衣,先給他傷口止血,我馬上下來帶你們出來。”
十一伯是一個經驗老道的獵戶,他摸黑找了草韌做成繩索,将兩人弄出了坑。
三人急匆匆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