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偷東西偷得如此不留痕迹,八成是府中之人所為,即便不是府中之人,也定在府中潛伏已久,否則焉能将府中事務掌握得如此熟悉?”
杜詠一展愁眉,他不禁拍了把手掌,歎道:“都督果真有絕倫之策。賊人在府中蟄伏許久才可能将府中諸多人事安排掌握完備,這麼長的時間,他不可能一直藏藏躲躲,此人必有個維持生計的身份。加上松脂這條線索,一起搜尋起來,可比大海撈針輕松多了。”
必有個維持生計的身份……
杜詠的話再一次戳中了關阇彥的惠穴,他道:“最能接近賬房的除了杜家人,便隻有賬房先生了。賬本消失後,賬房上鎖,那原先的賬房先生去了哪裡?”
賬房先生當然是關阇彥懷疑的頭号嫌疑人。
杜詠聞言,又是歎氣又是苦笑,道:“不瞞都督,我最開始懷疑的人也是劉先生。”
“畢竟能開鎖的人隻有我,我早晨開了一隻箱子的鎖,晚上才會再回來一起把賬本整理收錄回箱子鎖好。賬房不準閑雜人等進入半分,賬本丢失的前大半年内,除了我、我夫人還有杜明堂外,便隻有賬房裡的劉春盛能入内。”
關阇彥聽出了杜詠對張春盛無可奈何的情緒,不由問道,語氣帶了些狡黠的笑意:“這位劉先生是何許人物?”
杜詠被他問得緊張,連忙答道:“十年前的冬天,年幼的女兒生日,我們夫妻二人帶她去北崇坊的隆安寺禮佛。見一個渾身破敗的中年男人昏倒在雪地之中,形容凄慘,廟裡的小沙彌見此皆面露不忍之色,卻也沒辦法。北崇坊靠着荒野之地,向來多有流民,方圓百裡也就隆安一座佛寺,每年冬日接濟成百上千的流民,寺裡的小沙彌和和尚們都快吃不飽飯了。那男人來得晚了,沒得辦法。”
關阇彥頓住:“那時隻有他一個人在外頭淋雪?”
杜詠捋捋下巴上的短須:“說來奇怪,的确就他一個,後頭也沒流民再過來了。我和夫人隻以為時機巧合,所以沒多想。那時廟裡出來了一位迎接我們的典座,是我們的老相識,知曉劉先生的情況後也是大驚,說是緣分,提議讓我們帶這位先生回去,積緣。”
這話聽起來可真是有點扯了。
但時間已經過去這麼久了,内裡的故事無從考究,關阇彥在半信半疑之間慢慢聽下去。
“這位劉先生醒來後頗為感恩,說要留下來當下人,”杜詠繼續說着,“他撥得一手好算盤,腦子更是清楚,算賬這事,是給他越做越熟練了。”
“既是積緣,老劉待在我們家打下手打了這麼多年,忠心耿耿,我們都看在眼裡,索性提拔他當我們家的賬房先生。後來,杜家的生意越做越大,也因為老劉,我們一家的擔子才輕松不少,忌憚我們家的人越發多,跟漲潮的洪水一般,擔子重的同時,我們也不敢招旁的先生進府,老劉在杜府呆了十年多啊,一直沒出過啥差錯。”
杜詠模樣苦惱:“所以這次賬本丢失,懷疑老劉的時候,心裡的念頭千變萬化,始終不敢相信。老劉自己也咬死不承認。他在府裡,不喜出門,一直住在外院的廂房裡。所以他若是偷了東西,除了賬房還有外院廂房都無地可藏。府裡派了不少人去搜了,翻出來的是一些老劉習慣性抄錄的賬本内容,統共也就五六本的樣子,不多,除此以外什麼都沒有。”
說到賬本内容,杜詠自是要好好解釋一番:“老劉上了年紀,已是花甲之年,記性不行了,尤其是最近半年裡,他易忘事。他也特地跟我解釋過,所以後來他為了第二日算賬的效率高些,會提前将當日的賬目抄錄成冊子,帶到屋子裡去研究,很是辛苦。”
“我料想,他若是要偷東西,何必提前跟我說這樁事呢?那不是更容易暴露歹心麼?外加我也不是沒看過他徹夜不眠研究賬目的樣子,哎……縱使是懷疑,也是對事不對人的。”
杜詠說來慚愧。
關阇彥嘗試去理解他,但發現自己始終無法抛下對嫌疑人的懷疑态度。
他皺着眉道:“提前說明此事,或許隻是一種通過博取同情的方式,來叫你放低警惕心的做法。”
“這次事情對劉春盛打擊不小,他隻覺得自己老了不中用,白發垂淚,惹得我羞愧不已,”杜詠回憶過去的光景,一對眉毛皺得像兩隻在爛泥地裡亂爬的蚯蚓,“說來也多虧老劉抄錄賬本的習慣,最近的賬本才沒全部丢失,要不然……不等阿堂去南禺找備用賬本求證自己,我們杜家的生意就徹底瓦解了。外面虎豹豺狼多矣,即便杜家站不住腳了,老劉留下的剩餘賬目卻也能作為上報大理寺的證據,能拖一段時日呢。”
“橫豎來說,劉春盛都幫了杜家的大忙,我們沒理由再懷疑他了。”
杜詠不大同意關阇彥說法,隻是委婉地繞過話題,試圖從感性的角度感化關阇彥。
關阇彥到底沒有親眼見過劉春盛,更不提有杜詠口中與之多年緣恩交加的交情。他很難與杜詠感同身受,最多是對劉春盛的印象好了一些。
“對了,賬本被竊之事是何時被發現的?”
這個問題很關鍵,其所引答案可直接暴露出賬本被竊時的狀态。按照杜詠每日早晨開鎖、每日入夜關鎖的習慣來看,賊人莫不是在一夜之間用了法子把這十箱的賬本全部竊走了?這怎麼可能呢?
先不談賊人是靠什麼手段打開鎖取走箱中之物。
也不談劉翁到底有何等嫌疑了。
一夜之間搬走如此多且沉重的東西……再身強體壯的漢子都不可能做到的,更不提在竊走賬本的前提下,還要滿足神不知鬼不覺的條件了。
關阇彥正因不解于此,他才會在明知杜詠習慣的情況下,還要再一次确認這個問題。
杜詠仔細回答:“謎團就在此地啊……我清楚地記得那日四月初三,明堂一起跟過來跟進賬目,那日我早晨啟開寶箱,卻見裡面空無一物。我又繼續打開其他九隻寶箱,裡面同樣如此。而昨日我在鎖箱時,分明記得十隻箱子裡面的賬本都塞得滿滿當當。所以我也不敢置信,賬本竟真會在一夜之間突然消失。”
關阇彥也百思不得其解,末了隻是語氣緩和了一些,回應道:“嗯。賬本一夜丢失足以說明劉春盛身上的嫌疑極小,他年紀如此,一把老骨如何在短時間内無聲無息地搬走重物?”
“但,”他話音忽轉,微微低下的頭仰了仰,頭頂的席帽也顫了幾下,白簾在微風下輕拂動,偶爾露出他那如刀刃半厲明的雙眼,眸中之色深不可測,“萬一他有幫兇呢?”
杜詠也被這詭異的氣氛帶動了心弦,呼吸微微一滞,隻好答道:“确有此理。”
關阇彥道:“所以話還是說回來了——如今那劉翁去了何處?”
看來他是決心要徹查一下這位神秘的老翁了。
杜詠道:“我們未發現他偷竊的證據,以愧疚之心挽留他在府中養老,他以自尊蒙羞為由強行要走,我們也不好多說什麼,隻好為其準備好盤纏和穿用之物,送他離去了。”
“劉翁是睦州嶽縣人,聽他意思,也是說要回嶽縣老家。”
關阇彥颔了首,他輕輕捏了捏指腹,想道:“他年事已高,一路騎馬飛奔是不可能的,睦州府靠嶺陽,他一路舟車勞頓更是吃不消,少則三月才會到睦州。”
他腦中飛速盤算着從京城去往睦州府的線路,以平坦的路線為準,劉春盛從前到後一定會路過朔州府、毫州府、永應府……
他話音聲起:“杜掌舵派人沿着京城到朔州府的路線尋一尋劉春盛的行蹤,務必将人找回來。”
杜詠不敢怠慢:“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