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阇彥在他處忙得熱火朝天,逃得離魏郁春所在的廳堂越來越遠。
在她的視角裡,關昀洲方将妻子送入布置妥當的房中,才被人拉着出去應酬,沒多久就神色匆忙地大步離去了,那時分,他竭力僞裝成兄長時紮實穩重的臉色仿佛頃刻碎裂。
外人瞧不出,她卻一下子就辨出了他的狀貌不堪,像關阇彥那樣不肯服輸又性傲的人,便是遇了大事想着都是怎麼掩飾心慌,再竭力突出一些他的雄偉道貌。
外頭腌臜酒客抱團暢飲,她夾在其中格格不入,稍微多待一刻便會引來陌生人異樣的嘲諷,皆是些陰陽她生得醜的言辭,簡直是騷擾不斷。她趁亂離去,發現主院深處的婚房燈火搖曳,裡面端坐着一個仿佛木頭人的新娘,是魏瀾清。
關昀洲走了好一段時間不回來,她也沒有放出過任何信号,關昀洲跟杜明堂想必還在關昀洲的書房之類的禁地裡翻箱倒櫃尋線索,哪裡顧得上她?
她的确被關阇彥故意營造的緊張氛圍騙住了,她想着的盡是躲開别人的視線,扮作惡鬼模樣,去尋魏瀾清報仇。
這個點子,自她發現換臉奧秘的那刻起便有了。
要不然,她也不會連夜趕制出另外一副皮面,不同于她現在佩戴的那張粗鄙醜陋的是,另外一張面皮生得一副清純幹淨的少女美面,這是她前生一直用着的一副面孔。這張面皮的主人,是魏郁春。
她記憶超群,面對一張剛失去沒多久的面容,每一處細節她皆能大緻将其描摹出來。
昨日夜晚,她趁夜試着描畫出來,卻不想差點被一名冒冒失失的小畫師撞見,情急之下她撕碎重畫,後面還遣散了幾位畫師助手,唯恐此秘洩露。
倒不是她戒心太重,而是她知道關阇彥好似有千裡眼順風耳,有點小心思,搞不好就被他看穿了。當真是可怕。
她褪去了一件顔色浮誇又寬大的衣袍,顯得不再那麼臃腫,她身材纖細,裡面的衣服雖然素淨,但配上前世的面容,卻顯得格外貼合,更添韻味,所謂清新脫俗便是如此。新娘洞房,禁外人騷擾,就連院中都未留下人看守,奇葩的是,好像連個陪房的丫鬟都沒有。
魏郁春心奇,以為是什麼圈套,躲在屋側的窗子偷窺其中,發現被蓋頭捂住的魏瀾清極其老實,她端坐在床側,雙手交疊,兩腿并攏,活似被綁架了。她故意派窗弄出動靜,可魏瀾清卻依舊跟個假人一般,端坐原處,一動不動。
這可不是她的性子。
魏郁春凝眸看去,魏瀾清染過甲的手指,皮膚細膩,不是假物。緊接着,她看到了魏瀾清的蓋頭下落出幾行淚來,她意識到不對勁,透過昏黃的燈光,看到了魏瀾清汗毛直豎,她還在一直戰栗,害怕至極,可她顫抖的幅度極小,叫人幾乎看不出什麼異端。
魏郁春終于明白了,為何見他們夫妻二人拜堂之時,心中總浮現怪異之感了。
魏瀾清總是任由她的夫君擺布,連捧花綢緞都需丈夫為其拿好送去,走起路來也極為遲緩,雖然面容被蓋頭遮住,卻還是難掩其僵硬之氣。
并且,關昀洲看她的夫人看得十分緊,生怕被人發現了什麼破綻似的,遮遮掩掩,鬼祟不已。此事府裡貌似出了什麼大事,關昀洲卻突然一反常态,把令自己緊張的夫人丢在了空房,卻還不準旁人近身。
好像他夫人身上的秘密唯有他可看破一般。
魏瀾清怕是被她的好夫君動了手腳,喂了毒藥,還是點了穴位,所以才不能動彈?
怎麼,魏瀾清不願服從他,他生怕婚禮出差誤便把夫人制成了傀儡嗎?
也是,魏瀾清這個人就是看不清自己,以為自己已是鳳凰,殊不知還是在樹下撲騰的山雞,許是來了京城被慣得飄了,就突然目中無人了?還是說,上次春桃酒宴對她的打擊太大了?在外頭,魏氏的名聲至今還破破爛爛,關昀洲也是不願看到這副局面的吧?她在家中鬧,誰不覺得心煩呢?
熟悉的邪性湧上魏郁春的心頭,人性本惡,何來馴化一說?
思及此處,魏郁春便覺得區區被此邪性玷污了氣節又何妨,她心安理得,也知她已不是從前自诩高風亮節的自己了。
她繞開窗子,輕聲推開了空房的門,飕飕冷風倒灌其中,直接将魏瀾清面上的蓋頭掀飛。她淚流滿面,妝容化得不堪入目,她聽到開門聲,還以為是恐怖的夫君,戰栗的幅度更大了。
可當她睜大眼睛好好看着踏步進來的女人的臉時,她忽然覺得,夫君已是良善之輩。
她被喂下的毒藥藥性極強,她的口舌至今無力麻痹,竭力抖動雙唇,撐死狼狽地擠出三隻字眼,聲如蚊蚋:“魏……郁……春……”
魏郁春可能這輩子都想不到,當年在魏瀾清臉上看到的縱傲之色會出現在自己的面龐上。
可她的處境到底還是凄涼些,她雙目紅得仿佛要頃刻爆裂,屋内所有的紅燭加起來,烈焰的溫度也遠不及她眼底燃燒的憤怒。
她眸子清冷,傲骨挺立,她深吸一口氣,望着不能自理的魏瀾清,竟是彎開唇獰笑起來。
“咎由自取。”
“惡鬼作孽。”
她每走一步便多說一句話,聲線從平靜變得冰冷,最後已是咬牙切齒。
“血債血償!”
魏瀾清就這樣看着身前這個素衣翩翩又形容瘋狂的女人,離自己越來越近。在她噩夢中出現過無限次的面龐,居然真的這樣活生生出現在了眼前。她懷疑自己還在做夢,可眼淚卻止不住掉落,嘴裡不求饒,反而得寸進尺,如同狗吠:“賤……人!賤……人!!!嗚嗚嗚……啊啊啊!!!”
每次噩夢,她都是用這般惡毒的話驅趕惡鬼,可真的有惡鬼嗎?多是被人惡意害死後死不瞑目的可憐人罷了。死人不得書寫真話,任由地獄之上、頭頂之上的惡人血口噴人,他們都說自己可憐,說自己無奈,說自己溫良賢淑……可笑可笑!
不同于旁人,她回來了,是老天爺成全了她,或者說……是她那九泉之下含冤而死的可憐母親成全了她。
她哀怨不已,隻是喃喃:“娘……女兒來給你報仇了……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魏郁春攥着袖,竟從中掏出一把利刃,她積壓太久的怨憤如同火山爆發,她何來理智可言?
魏瀾清還在啞聲嚷嚷:“……鬼……是鬼!”
“青天白日,我看人比人,更似鬼。”
聞言,魏郁春嗫嚅着白裂的唇瓣,蒼白道。
話語伴風而動,低語嘶吼,她身後的風好像越來越大,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無形中推着她往前走,可她身後什麼都沒有,也許是看不見的亡魂……也許是母親。她淚眼婆娑,嘴邊卻還是笑着的。
魏瀾清終于認清現實,眼前的“惡鬼”乃是她不可驅趕之物,她拼命蠕動嗓子,卻一點求救聲都發不出,頂多似個病獸一般無力撕咬:“嗚嗚……啊啊……嗚啊……”
魏郁春笑着哭,哭着又笑,诘問她:“我回來了,姐姐,你高興嗎?我很高興。你呢?”
她的刀刃已經逼近魏瀾清那張姣好光潔的面容。
刀光閃爍,魏郁春便又低聲諷刺她:“你知道嗎,當年,你拿匕首活剮了我的臉,很疼,很疼……我很懦弱,不懂回擊,不知回擊,可回想起來,怨憤積胸,倒是快把自己逼成一具怨婦兇屍,危害人間了。我不能那麼做,因為我比你有良心,所以便隻能苦了姐姐先受了這次回擊了。”
她目露兇色,這等表情已是她換好的那張清亮溫良的面容無法包容住的了,二者若水火,不相容,所以她的臉便看起來越來越陰鸷扭曲,萬分恐怖。她忘記了何為膽怯,隻知道手上的刀刃愈來愈鋒利,眼前女人的臉越來越血腥,女人痛得失聲痛苦,可她又偏偏彎不下腰,也躲避不了攻擊。
魏郁春突然很感謝關昀洲為她提前做好了這些準備。
她手中的力度控制地很好,會讓魏瀾清感到痛不欲生,卻又不會令她痛昏死過去。光潔的面容不複存在,一隻隻醜陋的血窟窿遍布其上,醜……當真是醜,醜得引人發笑了。
魏郁春眨眨眼睛,擺弄着魏瀾清被刮花的臉蛋,誇獎不已:“真漂亮啊。”
這又怎麼夠呢?
魏郁春收住刀刃,瞬間提手攥住了奄奄一息的魏瀾清的脖子,用力掐住,又自言自語道:“你知道嗎,去年的冬天很冷,月色當空照,把荒山野嶺上的百般光景照得像隻明鏡裡才有的幻境,我在山上孤身一人坐着,看了很久的月亮,吹了很久很久的晚風,人間甚好,春華不斷,我很留戀。我還有太多夢想沒去完成,還有很多世界沒來得及去看……我不想死,但我知道,我不死,你們會把母親逼死的。”
“我真是天真,但那時我已萬念俱灰,好像覺得被你搶走了不朽的名頭就像是沒了命一樣,少女的天真如此純簡。但那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你搶走了又如何?不是你的,終究不是你的啊……你說是嗎,姐姐?”
魏瀾清已快要神志不清,她隻知道被死死掐住脖子時極度窒息的痛苦,她已顧不上臉上的血窟窿。
那些鮮紅的血液從傷口滾滾流下,順着她的脖子一直流到了魏郁春的手上,活似興奮劑一般,激發了魏郁春的傾訴欲。
“對,就是你這般的表情。痛苦,窒息,恨不得早點死了算了……荒廟裡,蛛網多得像極了怨鬼身上披着的白霧,是慣會唬人的小把戲。你不知道我有多可怕。我自缢了,含恨而死,含懼而死,白绫掐着我的脖子,一點一點下墜……我聽到我的骨頭一點一點迸裂,死的過程一點都不短,我掙紮了很久,沒人會回應的,隻想着當時早些走了就好,早死早超生不是嗎?”
“……我沒有想到我還會再回來,你便當我是鬼,不,”魏郁春皺緊眉頭,她壓抑着滔天的情緒,那副糾結而擰巴的模樣,天知道她收了多大的委屈才會變成這樣,“我是來尋你複仇的。我在死人堆裡認出了我那可憐的母親,你們不是說要放過她嗎?你們騙我!”
魏瀾清期期艾艾:“不是我……不是我,是魏仲傅!是……是我爹,你去找他報仇……嗚嗚嗚!不是我!!!”
事到如今,她不認錯,還是不認錯!何其惡毒,何其愚蠢,何其自私!!!
魏郁春搖搖頭,還是那副蹙眉而苦澀的神情:“你該死……可讓你死還是太輕松了!”
“你放心,魏仲傅?我那龌龊至極的好爹嗎?我也不會放過他的!你們一個倆個,誰都逃不掉,你們都是兇手!!!”
“我根本不在乎你拼死要搶的那破未婚妻的位子!豎子眼界短淺,才識鄙陋,糞土之牆不可圬也!宅院之鬥,不過你這種胸無點墨、腦無實質之輩才會為之肝腦塗地!我從不想與你争搶什麼,而你呢?嫉妒心如此之重,莫不是要這天地也要圍着你轉嗎?你害了我,害我一生,連我最後的親人也不放過!你該死!!!”
魏瀾清已被她吓煞,在她的認知裡,前世那個怯懦又不會言語的魏郁春活似一張薄紙糊成的牆,一吹就倒,怎麼敢跟她這麼對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