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山腳下,王先生揮揮手與二人辭别,很快就沒了影子,關阇彥往與來時不同方向的一條路走去,這路越走越寬敞,不像是要越山往南,倒像是在往哪個集市上走。
跟在他身後的魏郁春終于感覺到不對勁,旋即停步:“你派的人在哪兒?”
關阇彥不以為然:“急什麼?正常的馬夫肯跟到那荒山野林裡去嗎?”
魏郁春忍了又忍:“午時之前。”
關阇彥笑了笑,的确加快了步伐,但是背影也比先前快活得瑟了多,好像要去做的是什麼叫他迫不及待的好事。
魏郁春凝視了一番,隻感越發不對頭,神色也越發凝重。
等跟着關阇彥來到了一家馬廄,魏郁春就徹底确信了,此人沒憋好屁!
馬廄裡的馬看着資質遠遠不如他曾用過的,他頗為嫌棄般挑三揀四,一挑竟是半個時辰,挑完甚至還牽着馬尋了一家食肆打包了好幾份的美食,塞到了魏郁春懷裡,東西太沉,壓得她差點沒有兜住,全部散掉。這些東西都是食肆裡面最上等精緻的糕點美食,散掉她會心疼,所以再難也要老老實實抱着。
她被手中端起來能疊到她下巴的食盒吊着一口氣,臉憋得有些紅,但又分不出氣力去多問關阇彥一句,也分不出任何一隻手去做别的事。
比如暴打關阇彥一頓什麼的。
她的臉白了一陣又紅了一陣,不服氣道:“你買這麼多我也吃不掉。”
關阇彥依舊是不以為然。
他已經半隻腳踏上了馬蹬,一隻手已經趁魏郁春不注意揪住了她後脖邊的衣裳,他準備像抓貓一樣把她提上來,但又在顧慮會不會惹疼她。
他一邊說,一邊放下馬蹬上的腳,一邊又伸出雙臂準備将她掐腰抱上去:“你想一個人吃獨食?真叫我心寒。”
他這話什麼意思?魏郁春腦袋一白,難道他也要跟着自己回南禺?!
他沒有自己的事要幹嗎?
天天跟着她做什麼?!
她感受到一雙有力的手往她腰上掐過來,她手裡緊緊抱着食物,竟沒有任何辦法反抗,就這樣乖乖被關阇彥提上了馬背。
她此時才明白,難怪關阇彥要她抱那麼重的食盒。
敢情是怕她有手鬧騰?!
有了馬背的支撐,魏郁春倒也可以松下手勁,将食盒輕輕摟在懷裡,而她又像極了一隻軟乎乎的小棉玩偶被關阇彥圈在了懷裡。
關阇彥勒緊缰繩,馬匹尥蹶子嘶鳴一聲,二人即刻往南禺奔去。
魏郁春惱羞成怒,小小的個頭在蕭蕭風中顯得搖搖欲墜,導緻她的怒聲也變得可愛了許多,與其說是生氣,不如說是在撒嬌了。
“你又騙我?!”
她的聲音關阇彥都聽在耳裡,他哈哈大笑。
“我什麼時候騙你了?!這不是送你回南禺着嗎?!”
魏郁春痛罵其不要臉:“你說得是會有别人送我!”
“别人我不放心,再說了,我也是人,我送你也是一樣。”
關阇彥的聲線揚起,竟清亮了許多,伴着耳畔的暖風送到了魏郁春耳裡,竟叫人渾身酥麻了一陣,他原來是故意往前靠了靠,跟她說話了!
好一個勾引的手段!
“再說了,我什麼時候說要和你分開了?所以别污蔑我,我很守信用的。”
魏郁春無言,也死了那條繼續和他鬥嘴的心,他誠心和她鬥,她又怎麼鬥得過。還不如及時止損,叫他别再得寸進尺。
兩個人安靜下來,一路上便隻有馬匹奔踏四野的聲響了。
到了夜晚,他們尋了一處驿站歇腳。魏郁春趴在僅燒了一隻油燈的桌上,慢慢嘬着糕點,她騎了大半天的馬,肚子裡翻江倒海,實在沒什麼食欲。
她勉強填了肚子,又開始就着一圈昏黃的燈光,分配其食盒裡的好物,但這些糕點都是新鮮現做的,至多留個三日,三日後就不能吃了,又怎麼可能帶到南禺給馮家老小嘗嘗。她覺得可惜,唉聲歎氣了一會兒。
不知何時,關阇彥竄了進來。
他消失了得有一會兒了,其間不知去幹了什麼,回來時披了一身野氣,魏郁春瞥了他一眼然後就又若無其事的嘬起了點心。
關阇彥背着手,坐到她對面去。
“歎氣什麼?這些糕點不算什麼,到了其他地方照樣還能買,總能帶些回南禺。到時候你那饞嘴妹妹指定高興得直蹦跶。”
魏郁春訝然,他怎麼知道自己剛剛是在惦記點心?
算了,他再怎麼會察言觀色,她都不會再給他好臉色了。
不過她方才在燈下微黯的眸光,的确在他提及“糕點”的那一刻,亮了一瞬,這個表現出賣了她。
關阇彥一直背在身後的手還沒收回來,他像個被雨泡了的落湯雞緊緊收着翅膀,呆闆地坐在魏郁春面前,有些滑稽。
但他也不說話,就是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對面的魏郁春看,恨不得要用目光将其穿透一般。
魏郁春本想忍,但發現根本忍不了,她微微一瞥眼都會看到他那礙目的身影。
偏偏這身影還擁有一張叫人偏生移不開目光的臉,俊逸的眉目在閃爍飄舞的火苗對岸,被熏上愈來愈濃的幽欲氣息。
他還是一點沒變,總是想盡一切辦法去撩撥她的心,她也會忍不住……
可她已經丢過臉,怎麼能再上當。
她終于在一陣有意無意的遊移目光間,瞥見了關阇彥身上除了一身野氣外,還有一層罩在他身上似月紗一樣的水汽。
他看起來好像有點冷。
她終于開口了:“你方才去做什麼了?”
關阇彥直勾勾看她的目光終于動了,好似很歡喜自己的模樣被她注意到了,他伸出藏在背後的手,那手竟然抓了一塊巴掌大的烤魚。
這可是他親自去河邊抓來洗了烤的魚。
魏郁春匪夷所思:“此處水流湍急,又是晚上,去抓魚不要命了?”
關阇彥看着她,得意道:“我可是安南都督,這點小事算什麼?”
他旋即又把烤魚遞過去。
“吃不吃?”
魏郁春沒動,又仔細掃了他一眼,其實還是狼狽的。
夜裡無燈,今日又無月色,能不能找到一條河都成問題,他還要抓魚,十個安南都督來了都不敢稱此事是輕松的,他還在這兒顯擺什麼?
但……這魚就一條,他自己不吃,怎麼還拿來給她?
她得确認一下。
“隻有一條嗎?”
關阇彥頓住,他心裡面比誰都清楚,這魚抓得很費盡,要不是他武功紮實,八成能掉溝裡去,本以為先藏起來等魏郁春發現,再給她個驚喜。
怎麼如今,聽她話的意思是,一條不夠,嫌少呢?
他斂眸,好似失望了一陣,又立馬調整好嚴肅的神情,鄭重其事道:“不夠我再去抓。”
他都這個反應了,說明是真的隻有一條魚,還是特地抓來送給她的了。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但,堂堂安南都督,如今卻來讨好她,也是難以置信。
見他果斷離身,魏郁春覺得好笑,心情竟是愉悅了幾分,畢竟她可是收獲了一條新鮮的烤魚,還是讓關阇彥吃盡苦頭才抓來的魚。
但她也沒必要再去為難人家,有些事就是得點到為止的:“不用了,一條足夠。”
她坐在凳子上,一隻手支頤,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關阇彥回過神來,又坐回去,回首之時還深呼吸了一口氣,不知他心底還存了什麼壓力。
他又坐回去,狀态可不如先前那樣自在了。
魏郁春反而有了興緻打理他:“說吧,找我有何事?”
關阇彥詫異看了她一眼。
其實他方才出去并非是要特意抓魚去,因為黑燈瞎火的,他連哪裡有河都不知道。他隻是腦中還在回想幾日前,魏郁春問他的那些問題。
這些問題若不解決,終有一日會深化為難以開解的矛盾,這很重要,因為王先生和張泉輝的互相錯過已經給他敲響了警鐘。
他得解釋,但他是個不愛解釋的人,他既不想破例,也不想丢面子,因為如果回答不好,魏郁春十有八九又要翻臉,他好不容易才讓她妥協自己送她回南禺這件事,别鬧不好,她就偷偷半夜跑沒了。
他不覺得這種事對魏郁春來說,是什麼不可能做到的事。
還有,選她選關家這個問題真的很難,但他也清楚自己也根本沒辦法和魏瀾清那隻惡鬼共度一生,有時候,令他為難的,其實更多是從前他在她面前說過的哪些糊話。
什麼什麼未婚妻……什麼什麼頂替關昀洲繼續和魏瀾清……什麼什麼迫不得已、面對現實來繼續維護關家……甚至是為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親口推掉魏郁春的表白……
他怎麼都想不通當初的自己怎麼傲慢成那個樣子,可他也清楚當時的他,心底好像無所依靠,空空落落的,什麼未婚妻什麼既定的選擇,難道不是他不願反抗時自己給自己放下的牢籠嗎?
他想起魏郁春,那股心底充實又酸澀的感覺,好像讓他一瞬間理解了當年父親的為難和苦悶。
他的處境,和他父親當年沒什麼區别。
他好像再也沒辦法像從前一樣唾棄父親了。
可他和父親終歸是不同的。
就像曾經他對陶明案說過的話一樣,把自己放在高位,不去共情任何一個人。
他思來想去,萬分痛苦,恨不得當場就回京城,将關昀洲那厮還有魏瀾清當場滅了!
此時,他心煩意亂,在外到處溜達散心,沒想到就溜達到了一條流水汩汩的小溪。
他急于發洩,便幼稚地将那河裡的魚當成了那倆個畜生,抄了半天總算是抓着了一條,可惜後來再怎麼努力,都沒撈到第二條,畢竟這種小溪裡面本就難以生長大魚,那種小到能從指縫溜走的小東西也沒什麼必要去抓。
他把那魚殺了,燒了火去烤。他将魚架在火苗上,上翻下翻,眸中倒映的火光明明滅滅,好似是他心中那起起伏伏的一把沖動。
天色已太晚,再晚些魏郁春可就要睡了,他再不回去,也不知何時才有機會将那心中悸動已久的沖動長舒出去。
所以他回來了,殷勤地抱着一隻他親手烤好的魚。
他向來是那個上位者、主動者,如果魏郁春一直不說話,他興許還有直接發問的膽子,可……如今魏郁春卻比他主動得多。
他竟有點緊張,眼神轉去他處有一會兒才轉回來,看着年輕的少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