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林佩回過頭,扶住鬥笠邊沿,“哪兒不對?”
陸洗伸手解去他耳邊的系繩。
“這一挑一壓的叫經篾,中間偏粗偏青色的叫緯篾,經篾松脆,緯篾堅韌。”陸洗的動作很娴熟,“繩扣要系在緯篾,吃住力,這樣才不容易把它拉壞。”
林佩道:“原來如此,之前不知其中奧妙,用廢了好多。”
陸洗改對之後再為他系好繩結:“别假惺惺的,你哪兒在意一頂鬥笠能用多久,壞了不就換了。”
林佩道:“現在在意也不晚,我是說真的,不是嘲笑你。”
二人離得很近。
林佩看見陸洗的喉結動了一下。
吞咽聲清晰可聞。
他聞到陸洗身上淡淡的柏子,還聞到彼此氣息之中被肺腑溫熱過的茶香。
“餘青。”林佩道,“雖說方才是場誤會,但我也到這個年紀了,情事上,不太喜歡裝糊塗。”
陸洗的眸中泛起漣漪。
林佩道:“我知道你方才誤會的是什麼。”
“唐突了,我。”陸洗笑一笑,饒是平時好話連篇,這會兒也顯得有些口拙。
林佩道:“你去青霖看了我的詞?”
陸洗道:“是啊。”
林佩道:“看懂了嗎?”
陸洗道:“看不懂,我最怕解讀文章,但我知道字如其人,平時特别留心什麼樣的人寫什麼樣的字,所以哪怕詞句再晦澀,我也能通過字迹窺見一個人的氣性。”
林佩凝眸:“我是什麼氣性?”
陸洗道:“你,缺個枕邊人。”
林佩深吸口氣,正要開罵,眼前人拔腿跑開了。
啪,啪,啪。
竹杖擊在竹節上發出清脆的激蕩人心的聲響。
飛雪惟在竹間最雅,時聽淅瀝蕭蕭,連翩瑟瑟,音韻悠然,逸人清聽。
林佩沿路一根一根地敲打過去。
白雪紛紛落下。
竹子抖落重負,嘩嘩挺直身子竄上雲霄。
陸洗跑出十幾步,腿腳在雪地裡漸漸變得沉重,跑不動了。
他喘了會兒氣,在林深處停下,靜等身後的腳步聲離自己越來越近。
人影出現。
林佩走來,一襲群青長袍于風雪中飄動。
那雪中的容顔也甚是精緻,鴉睫沾着寒酥,唇間一點丹紅,露出的脖頸白皙秀颀。
“知言,不過我這才察覺一件事。”陸洗把手指抵在唇邊,微張開嘴,“方才明明是你先試探我,還弄得我現在怪不好意思的。”
“月照雪,雪映月。”林佩淡淡一笑,“我知道你的情意,你也知道我的氣性,如此相知相守便是歲月靜好,可若再要貪心,免不了又添出許多負擔,倒成互相折磨。”
“我算是見識了,什麼叫做——”陸洗一字一頓,“任是無情也動人。”
林佩道:“過來幫忙。”
走到近處,看見紅繩系在竹節上。
林佩掃開表層的雪,一鏟插進土裡,使勁撬動:“這裡……可能會有……冬筍。”
二人腳下的土地裂出紋路。
陸洗道:“你怎麼知道這裡有?”
林佩道:“家父還在世的時候,年年帶我們來這裡挖,一開始是很多的,後面越來越稀少,但我還是想試試運氣。”
“如此豈不是刻舟求劍麼。”陸洗撥弄着紅繩,笑歎口氣,“可憐這位竹君,他得多有氣節才能經得起你們這樣世世代代年年歲歲的挖。”
林佩道:“别光顧着奚落,你要是有什麼更好的法子就說。”
陸洗道:“你的手都要凍僵了,我先給你暖暖。”
林佩放開鏟子:“說了不必……”
陸洗笑一笑,握住那雙凍得發紅的手,攏進掌心:“人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冬筍是容易長在舊穴附近,但如果這裡實在找不到,也是可以去别的地方找的。”
林佩垂下眼簾。
手原是麻木的,不覺得冷,可是一旦感受到溫暖,就再也掙不開了。
他感歎陸洗對人心的洞察爐火純青,甚至比他自己都更清楚他想要的是什麼。
陸洗捂着這雙手,一動不動,等徹底捂熱了才放開。
林佩輕咳一聲。
“你且寬心,我這人聽得懂好賴話,既然你拒絕了我,我絕不會死纏爛打。”陸洗的眼神幹淨清透,“一切如舊,你不必有任何顧慮。”
林佩道:“知道了。”
土挖開了,裡面并沒有筍。
林佩笑笑,自嘲運氣不好。
陸洗猶豫片刻,道:“我可以把運氣借你一用。”
林佩道:“你?”
陸洗低頭解開襟帶,脫掉外面的錦衣華服,隻留一身單薄的白色底衣。
林佩接過來,問道:“不冷嗎?”
陸洗道:“甯可冷些,不然衣服弄髒了多可惜。”
林佩道:“你要做什麼?”
陸洗先擡頭觀察頂端葉梢的方向,找準竹枝密集而且葉子有點泛黃的竹子,然後蹲下身,用石片把竹根周圍的泥土刨開,在土裡摸了好一陣子,摸出一條細長的青綠色的莖。
林佩抱着衣服跟在旁邊,看得一頭霧水。
陸洗一邊摸竹鞭一邊挪動身子,不斷用竹杖敲附近地面聽聲,終于在某一處停下。
——“就是這裡。”
陸洗拍去身上的土,用枝條劃出标記。
林佩道:“這裡有嗎?”
陸洗笑道:“你再試試運氣。”
一鏟,兩鏟,三鏟。
才挖到第三鏟他們就看見了筍尖。
林佩丢開鐵鏟,驚喜道:“挖到了。”
他正要挽袖,被陸洗搶先一步攔下。
“我來。”陸洗道,“筍殼鋒利,你看着就好,别被割手。”
雪夜,竹林裡傳來一陣陣對話與歡笑。
紅繩換到了新的地方。
筍子裝在筐裡,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