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烏墨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就一床小薄褥子墊着,天天睡硬地闆上。
且這房裡蟲子挺多的,雖然現在外頭很冷,可他屋裡暖和啊,多少會有蟲子。餘霁睡前,侍女都細細整理了床鋪,将帳子從頭到尾都熏好了。白天時,有個侍女就專門拿個大扇子站旁邊,她可不是大冬天扇涼,是趕蟲子的。
看他那麼睡了兩天,餘霁就做夢都是現代看見的,蟲子爬進耳朵的案例。
對聽話懂事的孩子,餘霁實在沒法狠心——熊孩子就算了。
孩子是青春健康的生命,烏墨也是個努力掙紮着活下來的生命。
餘霁就讓他進屋裡了,還讓婢女給了他一床小褥子,讓他睡腳踏上。餘霁也想過是不是要讓烏墨躺床上來,可那時候他已經被啟蒙了一段時間,這想法隻是剛起來,就讓他抽走了。
這世界沒三百千,所以,他啟蒙的是《爾雅》《論語》和《禮記》,之所以說是三部都是啟蒙,因為崔小熊不是盯着哪一部從頭講到尾巴,他是摻雜着的,偶爾還會加幾個他自己知道的小故事。
他的啟蒙很差,餘霁才兩歲半,幼兒園都得上小班。崔小熊教的都是些艱澀拗口的東西,寫字倒是也教,卻是放在後頭的。
餘霁都學得頭昏腦脹,完全靠一個成年人的毅力,記下來拿着書簡回去學——幸虧文字就是繁體字,不是大篆小篆,否則餘霁徹底完蛋。
所有這些光怪陸離的啟蒙故事,都是他在告訴餘霁“人生而有别”“天生注定”。
崔小熊:“在娘胎裡,一個人的身份就定下來了,這是天道。每個人都遵循此天道,不逾越,天道方才能正常運行,人間方才能繁榮發展。”
餘霁最初是懶得搭理他的,這破學說,就該把他送到阿三家去。
直到有一天,崔小熊講了一個岐陽最近的故事,岐陽奢靡享樂成風,有個叫謝糜的舉辦了一場宴會,宴會開場時,一群彩衣侍女分列在了道路的兩側,衆賓客都以為侍女是迎客的,正要贊謝糜的排場,侍女們忽然齊齊匍匐在了地上,謝糜出場,踩在了侍女們的背上,走到了主位。
待宴會結束,侍女們再次出現,又換了一身彩衣,依舊匍匐在地,供謝糜踏腳。後來這就成了謝糜宴會的常事,他還拉着朋友一起踏過。每踏過一次,侍女們就要更換彩衣。這些衣裳會與香料一起混合起來,在宴會最熱烈時,在院子裡燒掉。
崔小熊對這件事也是不齒的,可他不齒的點是焚燒衣裳。此時的布比錢還保值,彩衣顯然不是普通麻布做的衣裳,至少該是绫羅綢緞,所以謝糜燒布的行為,等同于後世有人燒錢吃火鍋。
“踩踏侍女,是否不妥?”餘霁問他。
崔小熊愣了一下,露出了一種啼笑皆非的表情,隻說了一句:“大趾仁善。”
“……”别以為我不知道,你們說仁善和說傻缺一個意思。
這件事後兩天,熊爹和崔王妃突然把餘霁帶到了前院,餘霁就看熊爹踩着個人上了馬車。熊爹上了車後,被他踩的人一骨碌爬了起來,又有個人牽了一匹馬過來,這個牽馬的人十分自然淡定地趴下,這人踩着牽馬的人也上了馬。
然後騎馬的人吆喝一聲,他自己的馬跟在了熊爹的馬車旁邊,熊爹就出發了。
餘霁知道了,被熊爹踩的,大概是熊爹的騎奴。後邊這個,是馬夫。
崔王妃帶着餘霁回院子,怕他依舊不明白,半路上突然停下來,對一個侍女道:“路髒了。”
侍女立刻跪下來,匍匐在地,崔王妃就從她身上蹋過去了,蘭芷在旁邊托着她的手,道:“殿下走穩。”
餘霁明白了,讓人踩,讓上層的人踩,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甚至是榮耀——為什麼他不踩别人,就踩你呢?因為你值得信任啊。
餘霁明白,這是一個必須高位者踐踏低位者的時代,否則就是不正常的。
可餘霁還是有懵逼的地方,卻又不敢找其他人問,隻能四下無人的時候,獨自嘟囔:“為什麼一定要踩人?直接踩绫羅不是一樣嗎?”
“因為彩衣比布匹更昂貴。”突然邊上傳來了一個聲音。
餘霁吓了一跳,扭頭朝側後一看,才看見了說話的烏墨。他站的位置也很有講究,明明離餘霁很近,可他不開口,餘霁就幾乎發現不了他,他又無聲無息,比影子還難以發現。
烏墨見餘霁回頭,躬身對他行了個禮。
這段日子他雖然在逐漸靠近,但總低着個頭,身高原因,餘霁除了對熊爹和崔王妃,也不會仰着頭去看别人,倒是好長一段時間沒看他長什麼樣了。
烏墨現在穿着一件棕色的夾襖,因還是童兒也是紮了個兩個丸子頭,但中間的頭發沒剃。臉上的烏青和傷痕沒有了,臉色好了許多,頰上也稍稍有了些皮肉。
而且……他好可愛啊。餘霁發出了正常成年人看見萌物的感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