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家的西院,蜿蜒着青石鋪就的小路,以及那用淺礫鋪成的回廊。午後的陽光傾灑而下,灑在屋檐下懸挂的流蘇之上,映照出一片片金色的波紋,仿佛是某種古老儀式中傳出的低低私語,透着一種神秘而悠遠的韻味。
遠處,桂樹那馥郁的香氣被微風輕輕拉扯着,拉得極長極長,絲絲縷縷地纏進人的每一口呼吸裡,帶着一種不易察覺的、如同鈍器摩挲般的溫柔,悄無聲息地撩撥着人心。
林夕靜靜地坐在走廊的盡頭,她的後背緊緊靠着那根木柱,身上披着蘇彌給她披上的灰色披風。那披風可比她的身子高出了許多,長長的部分垂落在地,宛如一張質地柔軟卻又帶着幾分沉甸甸感覺的毯子,将她輕輕包裹其中。
她腿上的傷已然好得差不多了,如今隻剩下些許隐隐的疼痛。至于那精神海嘛,在蘇彌那穩定的感知頻率如同一張大網般的籠罩之下,曾經夜夜失控的黑狼,此刻也漸漸安分了下來。有時候,它甚至會安安靜靜地睡在林夕的夢裡,就好像是它終于尋覓到了一處無需再狂奔逃亡的安甯地界,終于可以暫且放下所有的戒備,安心休憩了。
然而,林夕自己卻依舊睡不好覺。
倒不是因為那些噩夢的糾纏,而是這兒實在是太安靜了呀。
在這裡,沒有那刺耳的哨兵警報聲驟然響起,沒有進食的提示音來打破這份甯靜,更沒有那讓人神經緊繃的任務通告聲傳來。清晨時分,喚醒她的不再是那尖銳的警号聲或是震耳欲聾的炮聲,而是清脆的鳥叫聲、輕柔的風聲,以及蘇彌那袅袅的茶香。甚至就連那水獺在地上緩緩爬動時,都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那聲音也是軟軟的,仿佛帶着一種小心翼翼的溫柔。
可這種安靜,卻并不給人以安全感。
反倒讓人有種遲鈍感,仿佛自己被一層厚厚的棉花嚴嚴實實地包裹了起來,與外界的一切都隔了開來,變得有些木讷而遲緩。
她也曾試着離開這裡。
記得那日午後,陽光依舊暖暖地照着,她緩緩走過西廊,又穿過後園,剛剛跨過那扇垂花門的時候,忽然就感覺一陣胸悶襲來,那感覺就像是有一大塊冰水壓在了胸口之上——她知道,那便是蘇彌精神波撤離的邊界所在了。
幾乎是在同一瞬間,黑狼猛地現身而出,一下子擋住了她前行的腳步。它并沒有狂化,隻是低低地發出了一聲嗚鳴,那尾巴也幾乎是緊緊地貼在了地面上,仿佛是在無聲地哀求着她不要離開。
林夕一下子就懂了。
塔下的那份契約已然生效了呀。
按照契約規定,三個月的時間裡,她是不能離開蘇彌五公裡範圍之外的。
她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那兒,足足站了有一炷香的工夫,蘇彌這才邁着輕輕的步子緩緩趕來。她身上披着一件薄薄的衣衫,臉上未施脂粉,眉眼間透着一股溫和的氣息,就好像是對于林夕想要離開這件事,她從來都沒有過哪怕一絲一毫的責怪之意。
“想出去?”蘇彌輕聲問道。
林夕卻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站在那兒,抿着嘴唇。
“總得有個方向。”蘇彌又接着問道。
林夕沉默了許久許久,最終才緩緩吐出幾個字:“……我不知道該去哪兒。”
蘇彌隻是靜靜地看着她,并沒有再多說一個字。
但緊接着,她卻緩緩地把手伸了過來,輕輕地按了按黑狼的腦袋,然後微笑着說道:“下回出門,捎上我?”
蘇家的生活極有節律,就像是一首舒緩而有序的樂章。
蘇彌每日清晨都會去練琴或者靜靜地靜坐一會兒,午後呢,則會去處理家族裡的諸多事務,有時候也會到塔中去做一些短時的感知評估輔助工作。她平日裡并不常說話,可卻把家裡家外的一切都照料得妥妥帖帖的,仿佛她就是這個家的主心骨,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有條不紊地運轉着。
林夕可不願意就這麼被人照看。
她總想試着去做點什麼——于是,她會去清洗那些武器,将刀刃修整得更加鋒利,還會去巡查宅院的各個死角,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能存在隐患的地方。那天,程浩看見她在摸檢樓道的監控設備時,不禁微微挑了挑眉,卻并沒有阻攔她,隻是淡淡地問了句:“要圖紙嗎?”
林夕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道:“炸不了你家房頂。”
程浩并沒有笑,隻是默默地遞給她一把鑰匙,然後說道:“地下室南牆,調系統從那兒進。”
也就是在那一刻,林夕忽然明白了——原來,他們并沒有把自己當成是被豢養的危險動物呀。他們是在給自己空間,是想讓自己能夠好好地“活着”,而不是把自己“關着”,讓自己失去自由。
說來也怪,那隻水獺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就成了黑狼的小尾巴。
每天它都緊緊地跟着黑狼,一會兒蹭蹭它,一會兒甚至還試圖躺在它的背上曬太陽呢。黑狼一開始可真是不耐煩極了,那尾巴甩來甩去的,拼命地試圖把這隻粘人的小家夥給拍下去,仿佛是在嫌棄它的糾纏不休。
可到了後來呀,黑狼卻不再甩尾巴了。
有時候,它甚至還會懶洋洋地轉過頭去,把自己的下巴輕輕地擱在那團白毛之上,就好像是已經習慣了這隻水獺的陪伴,并且還隐隐有些享受這份親昵呢。
林夕第一次看到那一幕的時候,心裡某個叫做“防禦”的東西,仿佛一下子就松動了一下,那種一直緊繃着的感覺也稍稍緩和了一些。
她開始慢慢地接受自己現在的狀态——雖然還談不上是“正常了”,但隻要沒有被攻擊,對她來說,就已經是足夠好的了呀。
夜晚,有那麼一次,蘇彌提議說要給她修剪一下傷痕旁的頭發。林夕本來是想拒絕的,可當她看着蘇彌那雙比自己還要冷靜的手指拿着剪刀的模樣,話到嘴邊,卻反而沒來得及說出第二句話來。
于是,她就靜靜地坐着,蘇彌則站在她的後頭,燈光暖暖地打在蘇彌的肩頭。那剪刀劃過頭發的聲音,就像是夏日夜裡的蟲鳴一般,細碎而又節奏柔和,在這靜谧的夜裡輕輕回蕩着。
“我看過你在廢墟裡的樣子。”蘇彌輕聲說道,“那次你幾乎都沒了意識,但黑狼卻依舊守着你。”
林夕并沒有應聲,隻是靜靜地坐在那兒,眼神有些空洞地望着前方。
“那時我就在想。”蘇彌繼續說道,“你的精神體,是怎麼一點點撐住你的呢?”
“你問它啊,”林夕低啞地笑了笑,“它比我活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