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詞好像能給他安全感。
我還沒開口,他就又猜出了我的疑慮,補充道,“你是新來的。”
新來的人不懂規矩,所以有可能動手——這勉強能解釋他的緊張。可為什麼他的室友睡得香撲撲,偏他最緊張?
這不是糾纏的好時候,我轉過身把夾在外套裡的書墊在床頭搭成枕頭,解開發帶躺了上去。
對,我的床位剛好在他旁邊。說“床”還是太過,他們隻是在不知材質的架子上搭了張不知材質的闆子。
那之後,男生的呼吸逐漸放緩,時不時夾雜微弱的起伏。為了向我傳達“他睡着了”的信息,他十分努力。我們心照不宣地僵持着,天花闆快被我看出兩個洞。
太深的夜讓視野越來越渾濁,我隻能阖眼保留力氣,不多時就飄飄搖搖地,仿佛又回到父親懷中,還置身于不久前長遠的颠簸裡,人影綽綽,臭氣熏天。
我之所以會來這種鬼地方,得從昨晚,不,得從156天前說起。
那次任務過後,父親把母親的“屍體”藏了起來,他完全痛恨上殺手這一職業,孤身帶我回到他的老家——流星街。
我對新生活不太滿意。他總不在我身邊,而長老會附屬訓練場那些人,各個都比我年長,練起來拳腳卻軟綿綿的,讓人難以忍受。
這是虛度光陰。如果我以後連伊路米都打不過,多丢人呀。
被這種緊迫感推動,昨天用完晚飯,我鄭重地告訴我爸,我好像少了一股勁,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
和我想的不同,他沒要親自訓練我幫我變強,也不打算多陪陪我讓我别多想。他隻沉默了一會兒,而後告訴我,他是在教堂長大的,我也可以走一遭,可以把它當作一場試煉。
試煉……
也許是從适應環境開始的。伴随着每次呼吸,潮腐味更深地鑽入我的鼻腔,這兒比起卧室,更像墓室,似乎再呼吸兩下,我也要跟着一起腐爛了。
父親的确提前介紹過流星街的外區,但他的語言和實際體驗比起來太過貧瘠。一走出内三區的結界,鋪天蓋地的惡臭就沖擊得我快窒息。
我的腦袋清醒了點。
教堂處于六區,一個完全不該住人的地方,物資肉眼可見的匮乏。現在有更現實的問題需要解決。比如,這裡的資源怎麼分配?什麼是硬通貨?
教堂似乎有很多規則。但結合旁邊這位的态度來看,弱肉強食一定是底層邏輯,也最符合“試煉”的定義。我睜開眼,又轉過臉去,卻看不見他那雙閃着光的眼睛了。他五官松弛得基本瞧不出裝睡痕迹。不過還是遜色伊路不少。
伊路米有種天生的本領,讓人難以窺探他的真心。
說起來,如果母親真的死了,她的眼睛就不會再飽含情緒,是不是和伊路米的更像了?姑表親本來就長得格外像。想到這兒,我嗓子眼又堵得慌。
其實我沒見過母親的屍體,因為完全沒必要。她強得可怕,哪可能死掉呢。即使父親沒把屍身帶走,我也懶得看一眼。
壞就壞在,我的想象力太過豐富,總忍不住幻想那些畫面。有時候連過路的風都跟我喁喁,說萬一呢?進一步又問,我能做得比她好嗎?說總有一天,伊路要去收我的屍。
無處不在的聲音把複雜的情緒催化成密密麻麻的小黑點,它們靜悄悄地躺在我心尖。我認得出“恐懼”,也知道“悲傷”。剩下些别的、更吵鬧的、讓心髒怦怦直跳的是什麼,我不明白。它們沒有被時間沖走,現在更變本加厲得吵雜不堪。
我攥住發帶,忽然好像理解了愛瑞娅奇怪的問題——她恐怕覺得我穿得太好在人群裡過分顯眼,會被欺負。
可這是試煉,這理因是一場挑戰。
我……會遇着什麼樣的挑戰?
我的眼皮開始發抖,那些肆意生長的小黑點如同迎風的弦,顫動得越來越厲害。
我好像讀懂了它。不隻是恐懼、悲傷,更為強烈的戰栗是因為……興奮。想探索,想點亮無限黑暗的興奮。
手心的發帶被我疊成一團又反複展開,有點發潮了。時間也一起,被我重複地折疊、展開。不知多久過後,愛瑞娅提過的鐘聲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