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松開手,他摔了個狗啃泥。另外三個人在原地等了一等,目光不斷顫巍巍掃向我,緩慢地邁開腳步。
我根本沒用力,他的膝蓋完好無損,但不知怎的,他好像站不起來。就算站不起來也不讓人扶。他費力掙脫開人群,手腳并用地爬到近前,伸手覆上屍體的血洞,邊緣翻卷的皮肉卡在他指縫間,像某種怪誕的連指手套。他拉起屍體的胳膊往自己肩上搭,像母獸要叼夭折的幼崽回巢。
我和他商量:“把你的家人埋遠點。”
他突然擡起臉和我四目相對,淬毒的困獸般的眼神裡,唯獨沒有妥協。
我隻好助他一臂之力。
男孩又倒了,這次終于沒人去扶了。他們卻也沒逃。瞳孔放大又縮小,愕然地像待宰的羔羊。是認命了,還是吓慘了?
長在這種地方,我不相信他們沒見過死亡。隻是從沒想到不幸的會是自己。
其中一個膽大點的,雖然不太敢看我,好歹張了嘴,“我們會……把他們埋、埋在枯井,那裡有白蟻,兩天就……”
“他們用恐懼喂養羔羊。”——我記得那時候,父親邊這樣評價揍敵客家的刑訊室,邊往還剩口氣的我嘴裡塞巧克力。
我蹲下,更近地端詳男孩凝固的眼睛。那裡邊已經什麼情緒都沒有了。我掀起他身上還算幹淨的一塊布料,把指間黏住的血液細緻地擦幹淨。
太陽升到了正上方,我的肚子突然咕噜了一聲。我邊邁開腳步,邊往外套裡摸,找出那塊餅幹大快朵頤。
庫洛洛他們靜靜地跟着。他有意觀察也好,找不到機會出手也罷。在展示自己這件事上,我足夠賣力了。
瑪琪的聲音被風送來,“你最好處理下外套。”
我正在抖落手心的餅幹屑,跟着她的提醒低頭,看見了胸前和袖口的血迹。她真貼心。其實遠遠不止血迹。我身上沾了各種各樣的氣味,放往常絕對無法接受。但周圍一片污穢腐臭,我不僅喘得了氣,還能吃下飯,有什麼是不行的?想到這,我靈機一動,把外套反過來穿了。
沒走多久。
“那不是他的家人。”飛坦沒頭沒尾地說。
“啊?”我偏頭看他。
“你怎麼會這麼想?”他擰着眉勾起唇,揶揄道,“在這裡的怎麼會有家人?”
“……兄弟倆一起丢在這兒不行麼?那你說,他為什麼怕成那樣還要挑釁我。”
“你殺了他的夥伴。”庫洛洛好像在附和他。
如果伊路米在場,定會用他平闆的聲線嘲諷這種天真。
我們從小被鞭策要信守約定、講究信譽、不能背叛,可外邊的世界絕不像揍敵客這樣規矩。别說輕飄飄的“夥伴”,兄弟相殘也屢見不鮮。在六區這樣甚至沒人教習禮義道德、隻能自己摸索野蠻生長的叢林,談這個,是不是要求太高了?
可能剛吃飽心情不錯,我居然願意和他辯論,“連血緣關系都沒有,他為了什麼拼命?人隻有一條命。”
庫洛洛拿食指抵着下巴,垂下眼睛,似乎真要給我一個答案。不久,他輕快地說:“正因為沒有血脈的束縛,夥伴之間的感情要比親情純粹很多。”
他笑着和我對視,“隻因為彼此間的羁絆就能互相依賴,不值得憧憬嗎?”
這個幼稚鬼,居然在垃圾山上談論憧憬。從他嘴裡冒出來,怎麼好像變成了天經地義的道理?
“因為‘憧憬‘,你就心甘情願交付全部的信任,包括生命?”
他的眼睛很亮,笑的時候眼睑彎起來,掬起細碎的光。即使都是黑發黑眼,沒人會把他和伊路米弄混。他點點頭,很肯定的樣子。
話不投機半句多。
我重新把注意力投去尋找禦寒的材料。六區的“物資來源”,粗蠻得遠超我意料。
除此之外,庫洛洛原來鎖定的那塊區域被人占了,從雙方的态度來判斷,不像小幾率事件。漫無邊際的搜尋才是常态,這會消耗不少體力。
生存遊戲嗎?
我陷入沉思,直到一座還算新的垃圾山跳進視野。之所以這麼笃定,源于一塊醒目的香蕉皮,它還沒完全氧化變黑,正朝我張牙舞爪。
我立即招呼上他們,自己先快步上去,就着一個點刨,不斷翻出空罐頭、爛菜葉、火腿的包裝紙,直到深一點的地方……出現了厚實的黃色廚餘垃圾袋——一整包未拆開的垃圾!我用腳壓着基底,把袋子拽了出來,比想象中沉。
“運氣不錯嘛。”是飛坦的聲音。
實際操作起來沒有那麼難嘛。我竊喜着一把撕開袋子,手指卻僵住了。
視網膜上的畫面十分荒唐:獨立包裝的面包、肉幹、糖果..…過于完美的内容物讓空氣突然凝滞,三雙眼睛的注視化作芒刺紮在後背。
這、是不是做得太明顯了。
他不是說不能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