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久,有人叩響了門。
來道歉的庫洛洛?
我走到房門口,快速按下上揚的嘴角。外頭卻是張和他截然不同的笑臉。
俠客也愣了一瞬,很快調侃道:“在等誰?”
“……什麼事?”我轉身往回走。
他跟着進來,阖上門,環顧一圈後,不知為何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擡頭沖我笑,“還是不開心嗎?”
我坐在床沿,朝他伸出手,“所以呢?”
俠客借力站起來,撣撣褲子上的灰,坐到我身旁,“今天很重要,是結束和新開始的連接點,我有種使命感,不能讓你這樣睡着。”他笑着眨了一下眼睛,“你不是在氣三明治,對不對?”
“……當然不是。”我向後仰倒,望着天花闆。也許他能明白,就像他明白這是重要的日子。
“讓我猜猜。”他盤腿坐好,側着身子看我,“不管有沒有猜對,我來陪你了,你會開心一點嗎?”
我含糊地嗯了一聲。
“在想媽媽?”
一個下意識的擡眼,我一不小心和他四目相對。他低着頭,整張臉浸在黑暗裡,看上去好像沒有一點暗面。
他又靠近了一點,輕輕把随我倒下披散下來遮住側臉的頭發歸到我耳後。手指攜住我額前那一縷枯草。
俠客喃喃道:“确實燒到了……”
我接過那截頭發,異化指尖,在中部一劃,把被燒得卷曲的發梢割斷了。
“這是什麼技能?好有趣。”俠客的聲調上揚起來。
“……家族遺傳。”我信口雌黃,“我媽也這樣。”
他眼神流轉,似是不信,卻沒有追根究底,反而兀自笑了起來,“不氣啦?”
好像在說:這就被哄好啦?微妙的好勝心像滑潤的水母似的鑽了出來,我錯開視線,沒有回答。
俠客的脾氣好得發怪。也許一直低頭的姿勢難以維持,他挪到我旁邊,半躺着倚在床頭,雙手交疊枕在腦後。
他說:“我有時候也會想到媽媽。”
我問:“那你為什麼不回家?”
他反問我:“你為什麼不回家?”
“……我媽不在家。”
俠客忽然側過眼睛,明明還笑着,凝視我的瞳孔卻像一汪晃蕩的潭水:“我媽也不在。”
一陣沉默後,他先收回視線,“所以回去也沒意思。”
“嗯。”我同意他的觀點,母親不在,因此揍敵客也沒什麼意思。
“那你爸呢?”我問。
“我和他走不到一塊。”
“是,你說不想走他的路。他的路是什麼路?”
俠客恐怕打定了主意有求必應,“搞研究吧……我不想學那個。”
我嘟哝,“聽起來還挺好玩的。”
俠客說:“出生就被規劃好将來要做什麼,就很無趣了。”
他看着面前的空氣,開了閘似的一股腦地講下去,“早上學理論,下午講化學。到幾歲要掌握哪些知識,幾歲要完成哪些項目,去哪個研究所進修,為流星街做出什麼貢獻。如果把人生做成精妙的計劃書,還有什麼可期待的?……”
房間裡隻有兩個人,他好像是在問我,又像在問自己,因為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已經變成喁喁:“他每一步都走得精準漂亮,卻連自己的妻子都保護不了,這不是笑話?”
我說:“也許他盡力了。”
俠客的睫毛顫了顫。
我看向他,“你知道,我們的大腦正在經曆突觸增生,這給予了我們像海綿吸水那樣快速吸收各類經驗的能力。随着成長,腦組織将從一千克長到一千四百克,整體增加,用得不多的神經連接卻被削減,更有效的連接得到加強,從而優化信息的處理方式。”
他轉過臉來,垂着眼,安靜地看着我,像隻軟乎的毛絨玩具。
“人類是有限的,”我繼續說,“我們會自發地,以最明智的方式分配有限的資源。其二,哪怕全心全意到忘記自己,隻想着别人,也很難顧好别人。就連進入你視野的影像都是滞後的,我們最多隻能感知到上一秒的對方,一秒的差距要用什麼彌補?更何況,真的能完全忘卻自己,隻為他人而活嘛……”
我不了解他父親的故事,隻是在想我爸。哪怕他想做的再多,哪怕強大如斯……
“‘一個人保護另一個人。’”我告訴俠客,“這件事根本就不存在。人最多隻能護住自己。”
良久,俠客說:“……也許。”
到我以為他要就此安靜下去,他又提出了新的問題:“那為什麼會有團隊、家庭、國家?”
我想了想, “因為,願望是無限的。”
通天之塔,罪惡之都,意向是一樣的。吃下禁果的那刻,人有了智慧,也擁有了無限的展望和向往。
不知道你有沒有見過吊在倉鼠跑輪前方的芝士片。
俠客卻說:“這就很好。”
“為什麼?”
“願望是很好的東西。”他咧開嘴,笑得比剛剛真了一點,“知道自己要什麼,所以朝那個方向努力。一個人完成不了,有同樣願望的人前赴後繼,幸運一點還能攜手并進。這樣就把有限的生命變成了無限的一部分。”
我看着他:“……即使湮沒在無限裡,也沒關系?”
俠客的眼睛亮閃閃的:“如果人會死,不,人一定會死,身體會腐爛,願望卻不會。成為願望的一部分就會永遠存在。”
“那麼,這不就是你父親在做的嗎?”
俠客顯然沒料到自己這通長篇大論能把話題從外太空扯回來打臉,他愣住了。
但他心理素質很好,調整得很快,隻是嘴巴嘟起來一點,“可是我不想搞科研嘛,我和他不共享願望,這根本不成立。”
我被他的耍賴樣逗笑了。他撐起來的一本正經沒維持太久,很快便低笑着直盯空氣。窗外透進來的一點月光,其實是照不亮他的,隻給服帖的金發塗抹上光澤。可是他在笑裡斂了眸,把眸中的光擠作一團。
這個角度下,他的眼睛濕漉漉的,好像三毛。
“過來。”我沒忍住,輕聲喊他。
俠客一怔,眼神流露出少有的無措,但他還是低頭,把臉湊了過來。
好乖,好乖呀。我伸手去揉他的耳朵,可惜和想象中不一樣,不是毛茸茸的。他的體溫卻和三毛很接近,比我的手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