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稍稍垂下睫，抿了抿嘴唇，“我有數。”

“沒事找事的‘數’麼。”霍爾的眼神銳利起來，“老爺子的情況是不好了，難不成你也信什麼‘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還沒咽氣，怎麼可能眼睜睜看你橫插一腳，在他的地盤胡來。”

“他的地盤？”伊洛絲輕輕笑了一聲，擡眼看他，“我怎麼記得礦區的軍隊是流星街的軍隊，不是林恩的私兵暗衛。”

他直直迎上她的視線，“你需要拉攏二區，不是越推越遠。”

“你事事替我着想。我好感動。”伊洛絲淡淡地說，“看來我的提案提到你心坎上了。”

霍爾沉默了片刻，笑了一聲，沒回答。

“話又說回來，如果我真的成功了，流星街的資源和政策會不可避免地向三區傾斜。但我确實沒有要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伊洛絲慢慢開口，“你對我好，我也想給你機會。”

他緩緩擡起杯盞，眉目間缭繞着不以為然，“你說。”

“比起林恩公布的規劃，我的并沒有擠壓忘傷的份額，給二區的錢，短時間内并不會減少。但要他們割自己的肉哺飼三區，怎麼能不心疼？心疼好辦，轉移一下注意力，一時就想不起來了。”

霍爾的指尖輕掠過杯沿，“你要給二區什麼好處？”

“物資分配。”她微微一笑，“不是我給，你來給。”

他湛藍的瞳孔明顯縮放了一下，随後浮現的是肉眼可見的疑慮和警惕。

杯底的殘茶、星點的水漬，把伊洛絲的眼瞳映得更亮了。她把杯子推向他：“你知道，一部分奴隸會轉化為全新的工種。日常水糧、獎罰措施、升級體制，都需要從頭開始寫。我寫一個，你寫一個，具體實施送進儲備局調發物資的，可以是第三個。到工人手裡的，也許是第四個。”

霍爾擡腕，提起小壺替她斟了半滿，又給自己斟了半杯，最後一滴茶液蕩出波紋，他才開口，“讓我做好人，撿肥差，就隻為了放你幾個人進礦區？”

“幹嘛要裝傻？”伊洛絲看向他，“哪怕不提要承擔的風險，憑你和二區的關系，這件事你做就名正言順，可以實現利益最大化。”

她頓了頓，“我給，他們領不領情都難說，萬一弄巧成拙，被誤會成陷阱，反而加深了龃龉。二區讨不讨厭我不重要，隻要不讨厭新政策就行。再加上……憑什麼塞勒能動不動就撥糧親自去工作區做好人還說親近基層？他能碰儲備局，我們也能碰。”

霍爾的目光掃在她臉上，“你讓到這個地步，為什麼非要把人送進去？這種行為帶來的結果，和你的目的背道而馳。”

事情尚未塵埃落定，伊洛絲不可能說。她端起茶抿了一口。

七分涼，其實不是最完美的口感。可香氣淡了，微妙的澀感更重，反而補齊了尾調，讓茶香更有層次了。

“我必須走這一步。”她說，“雖然觀感不好，走得不漂亮，但不會釀成不能彌補的後果。我得試一試。”

他默不作聲地看了她一會兒，笑了起來， “埋怨你接了，名聲是我的。吃力不讨好地碰礦區這個誰都不想碰的燙手山芋，為了什麼？利益最大化？流星街的利益？你有這麼在乎嗎。”

伊洛絲放下瓷杯，朝前坐了點，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人生苦短。”

霍爾深感莫名其妙。

“我隻想出去玩。”她說，“我一點也不想管這些事，也不想參與任何鬥争，可是我必須管，也被動地參與了，我來找你隻是想盡可能地把你要的讓給你，盡量不擋你的路。這件事隻有我能做，名聲、錢财對我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拿在手裡也沒用。我不在乎流星街的利益，可是我爸在乎，我隻在乎他。在離開之前，我必須要做好這件事，讓他開心一點。”

他似乎是聽愣了，半晌扶着額頭自顧自笑了。到他好不容易笑完了，又如同喝酒一樣豪爽地将茶飲了一半，眸光一明一暗。

“我以為我最讨厭的是你的傲慢跋扈目中無人。原來真誠更讨厭。”

他頗為感慨：“你實在是很讨厭。”

伊洛絲冷笑一聲，“彼此彼此。”

霍爾将剩餘的半杯茶噙到唇裡，回甘似地撚着杯子，神色不明地掀睫看她，許多東西在波動的情緒中沉澱，連成了一條條清晰的線：“這個結果比我想要的更好。我會幫你安排。盡量不經我的手。”

“我放心你。”伊洛絲擡起了手掌。

擊掌為盟。

蠶絲一點點從牆面上萎縮，剝離。看她起身欲走，霍爾唇瓣微張，轉化作一個有禮得體的笑容。

“你可别再這麼穿了，實在吓人。”

她腳步一頓。

他側頭補充道：“黃昏是逢魔時刻，我一開始以為撞到鬼了。”

伊洛絲緩緩轉頭，揚起下颌，露出了乖戾的笑，“喜歡鬼的話，我可以現在送你去見真的呀。”

空間已經解鎖，門口守衛的反應倒是比主子快，一陣防備的響動隔門傳來。

廊下的燈不算亮，足夠霍爾看到磨砂玻璃後的種種動作，很清，又朦胧不清。在她身後，像一群迷失在灰蒙蒙霧氣中不斷撲騰的蛾。

日落時分，世界沉浸在一片模糊的迷霧裡。萬物的輪廓開始紊亂。這種氛圍下，靈魂容易失去方向感，人們會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無助感如同無形的絲線纏繞住所有人。直到黑夜降臨，世界才能重新定向。

一天有那麼長，伊洛絲非得選這一小截他最讨厭的時間和他見面，是要相得益彰地毀他吃飯的心情麼？

霍爾臉上還是毫無破綻的笑容，“心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