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葉堃注意到她的異樣,問道。
“沒事。”何喜輕輕搖頭,收回視線。
走出餐廳時,門口停着的那輛黑色大衆途銳讓她恍然大悟。
拉開車門,葉方不由分說地将何喜拉進後座。何喜到現在都沒搞明白,這孩子怎麼突然轉了性,對她如此熱情。
一路上,葉方像隻歡快的小麻雀說個不停。末了,他突然仰起臉,眼睛濕漉漉的:“何喜姐姐,下周我們有親子運動會,你可不可以來參加?”
那眼神讓何喜心頭一顫。
她想起父母離婚那天,鬧鐘響起,她像往常一樣,起床疊被子穿校服,推開房門,滿目狼藉。
結婚照被撕的稀碎,她腳下那塊是李萍的笑臉。最愛的鵝絨抱枕被撕開了一道口子,羽毛散落得到處都是,像是下了一場奇怪的雪。前天同學送她的生日花束連帶着花瓶倒在地上,幾朵粉色的小花可憐巴巴地耷拉着腦袋。
何喜踮着腳尖,小心避開那些尖銳的碎片。從冰箱裡拿出一袋冰涼的牛奶和一個小面包,經過主卧時聽見裡面傳來壓抑的啜泣聲。門縫裡漏出的光線在地闆上畫出一道細長的黃線。
她盯着看了一會兒,然後輕輕出門上學。
這樣的早上,幾乎三天就會重複一次,何喜早就見怪不怪。
天氣很好,何喜站在路邊看着金燦燦的太陽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她跟自己說:何喜,要開心!
那天語文卷子發下來,她考了96分,成功拿到了這個學期的第十五朵小紅花,跟班主任兌換了一個Hello Kitty的玩偶,開開心心地回了家。
鑰匙剛轉了一圈門就開了,這說明家裡有人,這實在難得。
一般這個時候,李萍正在飯店忙活,而吳志剛一向也是不到十點不回家的。
何喜的手指剛觸到門把手,就聽見電視機裡傳來《亮劍》的台詞。李雲龍憤怒的吼聲穿透門闆:“不報此仇,我李雲龍誓不為人!”
推開門,濃重的酒氣撲面而來。何志剛像一灘爛泥似的陷在沙發裡,領帶歪歪斜斜地挂在脖子上。茶幾上橫七豎八地躺着五六個啤酒瓶,其中一個還在滴滴答答地往外滲着酒液,在玻璃茶幾上積成了一小灘。
何喜突然有了一絲不好的預感。
她推開卧室門,衣櫃門大敞着,李萍那半邊衣櫥空得刺眼。
何喜的雙腿突然失去力氣,膝蓋重重磕在地闆上。她死死攥着那個Hello Kitty玩偶,絨毛布料被指甲掐出深深的凹痕。媽媽走了,連一個正式的道别都沒有留下,就像随手扔掉一件舊衣服那樣輕易。
一年後的某個傍晚,何志剛把一張冰涼的銀行卡塞進她手裡。“何喜,爸爸要走了。有事就找姑姑,找爺爺。”
那張薄薄的卡片邊緣硌得掌心生疼,何喜把它和玩偶一起摟在懷裡。Kitty貓的玻璃眼珠反射着窗外的暮色,她突然發現玩偶的右眼沾了一滴淚水——原來是自己哭了。
何喜望着眼前這個錦衣玉食卻同樣渴望母愛的孩子,指尖輕輕撫過他頭頂翹起的發旋,她實在不忍心拒絕他:“好啊。”
葉方立刻像樹袋熊似的撲過來,毛茸茸的腦袋蹭着她的頸窩:“何喜姐姐你最好啦!”
回到醫院時,吳遠輝正端着湯碗,一勺一勺喂李萍喝湯。暖黃的燈光下,吳飛伏在病床邊寫作業,時不時擡頭沖母親傻笑。
平心而論,如果李萍隻是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何喜或許會為她的選擇鼓掌叫好——離開懦弱無能的丈夫,重組幸福美滿的家庭,現在的丈夫體貼能幹,兒子聰明懂事。這樣的逆襲故事,任誰聽了都要道一聲“明智”。
可何喜偏偏是那個被留在原地的女兒。每當看見李萍自然地摟住吳飛的肩膀,或是吳遠輝體貼地為她披上外套,何喜就覺得胸口發悶。
“小喜回來啦?“吳遠輝轉頭招呼,“保溫桶裡有湯,聽說你愛喝……”
李萍推開湯碗,急切地問:“玩得開心嗎?”
“挺好的。”
吳遠輝将碗放在床頭櫃上,轉頭對何喜溫聲道:“小喜,再坐會兒,等會兒跟我回家。客房都收拾妥當了。”他目光掃過何喜放在角落的背包,“看你行李不多,缺什麼列個單子,我明天讓人置辦。”
李萍聞言擡頭:“今晚讓何喜跟我睡吧。”她看了眼牆上的挂鐘,“你們先回去,飛飛明天還要上學呢。”
吳飛收拾好書包,摟着李萍的脖子撒嬌:“媽媽,你什麼時候能回家呀?我想吃你做的小豬饅頭了。”孩子軟糯的尾音像把鈍刀,在何喜心口來回磨蹭。
李萍抱着吳飛:“明天媽媽就出院了,晚上給你做小豬饅頭好不好,雙皮奶想不想吃,明天也給你做!”
制作面食本就耗時費力,更不用說還要捏成精巧的小豬造型。從前連廚房都不願進的李萍,如今卻願意為吳飛做這種東西,何喜不是不羨慕的。
吳飛“吧唧”親了李萍一口,李萍笑着道:“好兒子,這邊再親一下。”
何喜突然覺得自己在這個屋子裡十分礙眼,她輕輕出了屋子。
走廊裡,消毒水的氣味在空氣中彌散。幾個家屬攙扶着病患緩慢踱步,護士站的呼叫鈴此起彼伏,幾個護士穿梭其間,值班室裡,年輕醫生正低頭吃着泡面,升騰的熱氣在鏡片上蒙了一層白霧。
何喜站在走廊中央,突然意識到,在這人來人往的醫院裡,她竟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
這種熟悉的孤獨感讓她想起高三那年的除夕。當時她也是這樣,坐在王佳奈家的沙發上,看着電視裡熱鬧的春晚,周圍都是歡聲笑語,卻仿佛有一層透明的屏障将她隔絕在外。
她低頭給石磊發消息:【新年快樂!】
【群發?】
石磊突然打來電話,何喜下意識按了挂斷。她裹緊毯子走到陽台,冷風灌進領口,遠處煙花在夜空炸開,絢爛又轉瞬即逝。她回撥過去,這次換石磊挂斷了。
何喜望着遠處明明滅滅的燈火,手機突然又震動起來。她秒接,卻誰都沒說話。聽筒裡隻有輕微的呼吸聲,和遠處隐約的喧鬧。
過了很久,石磊才開口,聲音裡帶着笑意:“大小姐,電話費你給我付嗎?”
“你在哪呢?”何喜問。
背景裡似乎有動物的叫聲,窸窸窣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