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
雲銜躺在草席上,身上的血迹已經幹涸,髒舊的衣裳混着污泥黏在傷口上,在悶熱的天氣中暗暗發酵,散發出一股極強的腥氣。
蒼蠅在雲銜的周圍亂飛,與草窠間蛐蛐痙攣般的聒噪聲一起,交替撕扯着他的耳膜。
若是能有一陣風吹來便是最好的,可空氣如同這死夜一般固執,越想要,越沉寂。
雲銜的眼皮抽動了一下,停在上面的蒼蠅随之跳了一下,又飛到了另一隻眼皮上。
“滾……”
雲銜的嗓子仿佛塞滿細沙,他感覺自己要吐出血了,可剛說出一個字,喉嚨便傳來難以忍受的痛感,像是被鏽蝕的鐵閘猛然夾斷,連同他破碎的呼吸一起,被碾碎在了夜色中。
他的嘴唇幹裂,呈現出一種暗紅色,唇瓣黏連成一張皮,甫一開口,便如牆皮脫落般撕拉出道道血痕,他下意識用舌尖去勾,将那股鹹腥吞咽下去,仿若龜裂三年的河床在舔取最後一點泥漿。
他就像是一頭大限将至的老牛,即便隻是往前走一步,也要耗盡他的體力了。
“額……”雲銜的眼睛凹陷着,極其緩慢地睜開。
那雙金眸早已蒙上一層土灰,黯淡無光。
他的肚子叫了一聲,不過很快便被蒼蠅的“嗡嗡”聲蓋過去了。
比起一個将死之人的蟬腹龜腸,那一雙雙吃人的鬼眼所垂涎的,是你的心肝脾胃腎,還有那已經流進黃泉的血淚和殘念。
雲銜坐了起來,蒼蠅迅速四散而逃,可不過須臾,又陸陸續續落到他的身上,念咒般煩擾着他。
“滾啊……”
雲銜低吼了一聲,緊接着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搖晃着紙片般的身子,還沒走到水缸前便一個踉跄向前栽去,右手猛地用力一撐,食指的指甲瞬間掀翻了過去。
他雙眼緊瞪,冷汗直流,他的腦袋和水缸僅隔半指距離,高度的精神緊繃讓他幾乎感受不到食指傳來的鑽心痛感。
他急促地呼了幾口氣,扒着水缸站起,心有餘悸。
汗水就這樣彙聚于鼻尖,“嗒”的一聲滴到了水缸中。
雲銜的喉結艱澀地滾動了一下,他拿着兩個破洞的水瓢疊在一起,舀了一瓢水,緊貼着水缸滑坐下去。
他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水,眼裡終于濕潤了起來,像春雨一般,嗅到了生的氣息。
胃裡涼涼的,雲銜長長吐了口氣,又猛地打了個嗝,仿佛吃飽喝足。
此時,他終于覺到了指尖的疼痛,隻瞥了一眼,便毫不猶豫地将剩下的水倒在了手上,沖洗掉血迹後,他把那片死皮賴臉的指甲用力拔掉,眼睛都沒眨一下,隻是那血又流了出來,像是某種不會斷絕的啼哭。
他從褲腳上撕下一條布纏在手上,現在,兩隻褲腳算是一樣齊了。
這個破茅屋又小,又破,又不通風,最重要的,是不屬于他。
雲銜扶着水缸站了起來,眼前突然一黑,讓他不得不将邁出的腳收回,直到站定,才慢慢恢複過來。
聽着外面逐漸越來越近的人聲,他知道不能打擾了。
草席,裹死人用的,他碰巧撿到的。
既是碰巧,就不用帶着了,興許下一次能撿個更好的。
茅屋的燈亮了,蒼蠅散了。
雲銜拄着一根木棍,踩着月光,影子拉得老長,像大人一樣。
他去溪邊清洗了一下身子,洗頭的時候,藏在懷裡的荷包差點掉了下去,他伸手去撿,一隻手就摁到了水中。
溪水潺潺,他看到了自己流動的臉,像自己,又不像自己。
他應該是個宗門的少爺吧?
他從不以此自诩,如今亦難以自稱。
如若隻是逃亡也好,生便生,死便死了。
可他偏偏不能死,稀裡糊塗地活了下來,便要繼續活下去,即便是變成一條野鬼孤魂。
“稀裡糊塗……”
雲銜看着荷包,慢慢握緊,小心翼翼地揣進了懷裡。
這是鶴也送給他的,唯一的,他從親近之人那裡帶走的東西。
雲銜知道此時後悔也沒有用,可他還是怨恨自己。
出事的前一晚,他與父親出門冬狩,由于是初次來這座山,對地形不大熟悉,雲銜在追趕一頭野豬時,腳下一滑,從一個坡地上滑了下去。
雲霄眼睜睜看着他的兒子連滾帶摔地滾遠了,最後整個人掉進了雪窟中。
“爹——救我!”
“臭小子别怕!爹來了!”
雲霄一面嘲笑雲銜,一面脫下自己的狐白裘給他穿上,然後背着他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