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手終于落在雲連鶴肩頭,那觸感輕得像是怕驚散一場夢。
方才殿内,雲連鶴的對答,令他想到過去的自己。
“當年,皆是我之過。年少輕狂卻惹得朝廷中那些沉疴宿疾不快,最終報複于我的妻兒。”
“姝雲聰慧,比我先一步想到護下你,自己卻……”皇帝說着,喉間刺痛難耐,隐忍咳嗽,感受到雲連鶴在他背後緩緩拍動,向來威嚴之人露出幾分疲憊傷懷。
“可我卻十多年也未曾尋出真兇,愧對于她,也愧對于你。”
雲連鶴神情看不出一絲端倪,擡頭看向眼角細紋重重的皇帝,平靜道:“往事已矣,陛下還是保重龍體為重。”
果然同青山說的一樣,這孩子似比他人來的淡漠,心思難窺,皇帝一時分不清雲連鶴心中是否仍然怪罪與他,但無論如何,大啟江山将來隻會交于他。
“鶴兒。”皇帝忽然喚了他的乳名,握着他的手:“回來吧,回到我身邊。”
望着皇帝垂落的白發和希冀的目光,雲連鶴眸中波光浮動,最終殿内傳來一聲:
“父皇。”
兩個字,輕若鴻羽,卻重如千鈞,于皇帝來說是失而複得珍寶,猛地将雲連鶴擁入懷中,手臂微微發抖。
這是姝雲留在世間唯一的血脈。
殿外,陳公公抹了抹眼角,悄悄退遠了些,心中暗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殿内皇帝悄悄拭去眼角淚水,低咳幾聲:“朕這身體不知能撐到幾時,朝中人心難測,隻能讓你先以新科狀元身份出現,任翰林院修撰,鶴兒可願?”
朝中二皇子背後黨羽蠢蠢欲動,覺得他快死了,不必讓聞淮栩背上叛黨之名,這才讓青山能勉強維持平衡。
若是雲連鶴真實身份一旦暴出,必然難度重重暗殺。
皇帝垂眸面色沉沉,問道:“方才在側殿聽到其他學子對答,你可有想法?”
他希望雲連鶴能建立自己的人脈,站穩後再宣布身世。
聞淮栩畢竟自小長于宮廷,背後又有玉家站着,即使他極力忽視,他也是宮中唯一的皇子,所見所學并不是雲連鶴短時能追及的。
原來讓他待在偏殿是這個原因。
雲連鶴眸光微動,沉吟片刻道:“兒臣觀今科貢士中,有三人可堪大用。”
他指尖輕點案幾,鳳眸中映着細碎金光:“枕荷邑盧子謙通曉海事,對答時提及市舶司改制之法頗有見地;隴西李崇山熟谙邊關軍務,所言屯田養兵之策切中要害;至于錦州蘇明遠..……”
皇帝忽然接過話頭:“可是提了治河治沙之論的那個?”
“正是。”雲連鶴微微颔首,“蘇氏乃錦州望族,卻能躬身為民所思,體察百姓所求。錦州此前頻受水患之擾,若是他此番見解施展,對錦州百姓有萬般益處。”
皇帝眼中閃過一絲欣慰,與他心中所選竟然相差無幾。
蒼白的手指輕叩輪椅扶手,心中已有成算:“你既欣賞他們,瓊林宴上便多留意些。”
轉而想起一件事,瓊林宴上有不少為自己物色女婿的官員,皇帝挑眉試探道:“我聽青山說,你在民間已有妻子?”
皇帝突兀一問,雲連鶴露出今日唯一的情緒起伏,擡眸望向皇帝,眼中片刻微瀾又隐去:“是。”
“朕記得你今年才十九,尋常人家兒郎這般年紀……”
“她叫李紅杏,是兒臣心愛之人。”雲連鶴少見的繃着臉,很堅決。
皇帝見他這樣子,眉眼彎了彎,低頭笑了幾聲,似在安撫他的情緒:“莫慌,朕沒有拆人姻緣的喜好。”
沒想到随口一問卻引得雲連鶴這般着急,撩眼打趣道:“可要朕派人去将她接來?”
雲連鶴一怔,霎時春風柔和眉眼,淺淺笑道:“不必,兒臣答應過要親自去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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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數日瓊林宴會,雲連鶴的聲名也一下傳開。
除卻對其才學的誇贊,更惹人津津樂道的是,今年的新科狀元竟然比過往的探花還要俊俏許多。
上一個探花,也就是如今的戶部主事關茂,也曾因清雅相貌被人議論紛紛,還因此做了馮家上門女婿,但遇上今年這新科狀元,那根本無法相提并論,差遠了。
他這相貌一站于人前,霎時引得不少官員暗中打探,想招攬到自家做女婿。
偏偏這位新科狀元行止端方,待人接物溫和有禮滴水不漏,不論是誰都似乎難以近身,讓那些存了心思的千金們也都無從下手。
不得已隻能待日後雲連鶴赴任翰林院修撰,他們再尋機會接近,既為女兒尋得如意郎君也為家族中增添人才。
隻不過有些敏銳的官員意識到,這位翰林院修撰似乎深得聖上心,竟特意禦賜府邸還為其題字“鶴鳴别院”。
‘鶴鳴九臯,聲聞于天’
不論是聖上對其的期許、甚至是府邸規格都與往常的聖上行事風格相悖,頗有警告他人不得冒犯之意。曾有落榜同窗造謠雲連鶴被皇帝“看上”,轉瞬那人就消失的無影無蹤,很是可疑。
他們始終不知那日殿試後,雲連鶴被引走去做了什麼,不得不重新審視雲連鶴。
鶴鳴别院中,雲連鶴指尖摩挲着李紅杏過去寄來的書信,他準備着赴任翰林院前,風風光光接她來身邊。
何逸之不知出了什麼事,這一去竟然渺無音訊,另外派去尋得人暫時還為歸來。
“雲少爺,何少爺來信了。”侍從将信輕輕擱在書桌上,離開時悄無聲息。
府中這些侍從皆是聖上與何青山暗中安排的人,個個身手不凡,隻為護他周全。
雲連鶴鳳眸頓時漾着溫柔,打開信的瞬間,墨色瞳仁驟然縮成針尖,森冷寒意鎖在眉心。
何逸之信中隻有一句話:人不見了。
“人……不見了?”雲連鶴低聲呢喃,突如其來的變化砸的他一瞬暈眩,指腹緊緊捏着信紙。
什麼叫做人不見了,杏娘出事了?還是……
有什麼東西掠過他腦海,他迅速翻出李紅杏曾經的信件互相對比。
曾經一閃而過的疑心此時被印證,那些信來來回回都是相似的話語,叫人一時看不出破綻。
‘怪不得她從來不回應。’
雲連鶴唇畔凝住的笑意漸漸垂下,站在陰影裡的煞白面孔半明半暗,微阖眼眸,燒了信件。
他不信,杏娘會抛下他,他要即刻回陳水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