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宮内已是一片肅穆。
何青山親自将人送到宮門,雖知雲連鶴心思沉穩異于常人,仍不免多唠叨一句:“不要緊張,聖上是個溫和的人。”
對别人可能不溫和,對鶴兒另說。
卯時剛過,新科貢士們身着藍袍,在禮部官員的引領下,穿過重重宮門,來到保和殿前。
殿外禦前侍衛持刀而立,目光如炬,掃到位列第一的藍袍少年,一瞬震愣,眼中驚豔之色掩飾不住,真真好一個清俊美少年。
他們面前這些都是曆經層層選拔,當世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相貌儀表自是不凡。但相比之下這第一位卻遜色不少,素藍貢士袍在他身上顯得俊俏又挺拔,立于衆士之間,神色始終沉靜如一。
行走間袍角微動,不疾不徐,神色淡然,如鶴栖汀洲,自有風骨。
最令侍衛移不開眼的是他那雙鳳眸,漆黑如墨卻又清透似水,仿佛世間萬物都映在其中,又仿佛什麼都未曾入他眼底。
細細瞧去這人竟還與聖上有幾分相似!
‘這……’
禦前侍衛隐秘交換驚訝的眼神,重歸肅穆。
衆貢士屏息垂首,依序排列,靜候天子駕臨,忽然鐘鼓齊鳴。
“皇上駕到——”
衆人齊刷刷跪伏于地,額頭觸地,不敢擡眼,明黃龍袍掠過眼前,步履沉穩,直入殿内。
經過雲連鶴時,停滞一瞬再離開。
雲連鶴垂着頭,似乎與他人一樣并未注意這片刻不同。
而跟着聖上的陳公公,悄悄看了一眼雲連鶴,滿眼欣喜。
淑皇後在天之靈保佑,這可是他們聖上牽挂了十幾年的小殿下!陳公公方才遠遠的就瞧見了他,像,實在像,眼睛像淑皇後,面容像聖上。
可算回家了,連日後如何安排小殿下吃穿住行,聖上都想了好幾輪,今日可算是相見。
内監高呼“起——”
下首的人方敢起身,魚貫入殿。
殿内燭火通明,禦案上已備好試題。
貢士們按名次入座,會元雲連鶴位列首排,他神色平靜,目不側移。
殿試隻考策論一道,題目展開,赫然是天子親策:“治國平天下,當以何為先?”
衆人皆知此番落筆,一字一句皆關乎前程,不敢松懈。
雲連鶴沉思片刻,泰然提筆蘸墨,筆鋒落下,文思泉湧行文如流。
日影西斜,交卷時辰将至,雲連鶴手腕微懸,筆尖在試紙上收住最後一筆,交卷的銅鑼聲同時響徹大殿,試卷被内侍收上去,同其他人安靜等候。
“陛下有旨,宣會元雲連鶴近前答話!”
陳公公尖細的嗓音穿透保和殿,衆貢士紛紛側目。
雲連鶴睫毛微顫,面上卻不顯半分異色,稍稍整了整衣襟起身,藍袍袖口露出一截白玉般的手腕。
行至禦階前九步,雲連鶴依禮跪拜,他額頭堪堪觸地前,上首傳來一句:“平身。”
不可直視皇帝。
“擡頭。”
雲連鶴緩緩仰首,正對上皇帝深潭般的眼睛,他才不惑之年,卻已白發滿頭。
‘姝雲,鶴兒很像你。’看清雲連鶴的瞬間,皇帝搭在龍椅上的手指倏地收緊,眼中溢出懷念之色。
“你……”皇帝喉結滾動,壓下将人喚到身邊的念頭,“将你的治國策要簡述來聽。”
“臣以為,治國當以民為本。”雲連鶴聲音清越,不疾不徐,“輕徭薄賦使民富,明刑弼教使民安。而平天下……”他略作停頓,鳳眸中閃過一絲鋒芒,“當先治吏。吏清則民安,民安則國泰。”
皇帝忽然傾身向前,溫和引導:“若遇貪官污吏,當如何?”
“如醫者治癰疽。”雲連鶴不假思索,擡頭望向大啟權力之主,無絲毫懼怕:“遇潰爛則應當即剜除。”
此言堪稱激進,極易得罪他人,可陳公公看聖上眼中卻是贊賞與欣慰,接收到聖上的示意,陳公公宣道:“雲貢士先行退下……”
雲連鶴本應回到貢士列隊中等待,可有一内侍卻當着衆人的面,将人引走,殿内餘下人雖滿眼疑惑,但不待細想,耳旁陳公公聲音在起。
“宣,下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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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貢士,您請在此稍作等候。”内侍将雲連鶴引到側殿,安排好茶點,悄無聲息退下。
雲連鶴微微眯眼,這個位置他能看到聽到皇帝考察其他貢士,殿内卻無人知曉他就在一旁。
他指節輕點案面,聽着餘下人的對答,默默思考皇帝用意。
沒過多久殿内考查結束,雲連鶴就聽見門外一輕一弱的腳步聲,以及木輪滾動。
側殿門緩緩打開,日暮前最後一縷天光投在輪椅上的人身後,雲連鶴黑眸輕顫,原來聖上病弱非傳言假話。
陳公公将聖上推到雲連鶴身前幾步外,皇帝打斷雲連鶴的行禮,目光落在他身上似有千言萬語,最終卻隻化作一句:“陳德,讓其餘人等遠離側殿。”
陳公公帶着其他人躬身退下,轉眼殿内隻餘下沉默相對的二人。
皇帝望向神似何姝雲的鳳眸,聲音低了幾分:“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
雲連鶴睫毛微顫,卻仍保持着臣子的恭謹:“回陛下,臣一切安好。”
“那便好。”皇帝忽然擡手,指尖幾乎要觸到他的衣袖,卻又在半空停住,“朕派人尋了你十數載。”
雲連鶴沉默片刻,終于擡眼,那雙與平靜鳳眸裡,映着跳動的燭火。
“當年……”皇帝忽然咳嗽起來,蒼白指節攥緊扶手,喉間溢出鐵鏽味。
雲連鶴下意識上前半步,又硬生生頓住,袖中指尖掐進掌心。
誰知皇帝見到他這般,竟還低聲笑了出來,臉色蒼白卻随手掩去嘴角血漬:“你母後也是這般,明明擔心得很,偏要端着禮數。”
他轉動輪椅靠近,木輪碾過玉磚聲響沉悶:“靠近些,讓朕好好看看你。”
雲連鶴往前一步,思考片刻蹲了下來,身前藥材的清苦驟然濃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