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和草葉的味道沿着少女的發絲飄過來,他從空氣中嗅聞到了更特别的一種香,有些甜,卻不像世間任何花卉中散發出來的,淡得幾乎會被他的呼吸沖散。
那是每個人身上獨特的氣味,
他的頭就這樣靠在少女單薄的肩膀上,目光所及之處,是少女交疊的衣領口,月白色的布料調皮地向外翻卷,但一層裹着一層,最外層被束腰封得死死的,十分規矩刻闆,不該露的一點沒露。
可兩個人離得太近了,超出了正常接觸的範圍,他幾乎是像某種獸類,敏銳捕捉到了入侵領地的人,并熟悉着她的氣息。
山路漫長,林瑾瑜的腳步随着日頭的偏移越來越遲鈍。
細密的汗水爬滿她的額間鬓角,不得不承認,背着少年爬玉虛峰比背着小胖子跑百米更為艱難。
玉虛峰百丈有餘,台階數千層不止,而百米接力,咬咬牙,也就是十幾秒的事。
她确實低估了背少年上山的困難程度,但她不敢停下。
她的雙膝犯痛,小腿肚困得不能自已,怕一停下,疲憊感變本加厲襲來,就再難啟程。
不知何時起,她的脖頸上也發了汗。
呼吸間吐出的濁氣越來越滾燙,早春山裡不算熱,甚至可以稱得上涼爽,但她像是被悶在蒸籠裡,身上與少年相接的部位,汗水都濕透了衣衫。
為了不垮下去,她的脖頸更倔強地擡起,少年一瞬不瞬盯着,總覺得那弧度脆弱得驚心動魄。
她早該将他抛下了。
在他的預測中,她從一開始就不會選擇背他走,而是用甜言蜜語哄騙,讓他一個人找安全地方待着,她馬上找人來。
但是沒有。
少女的不情願并不作僞,可以說是在他的半脅迫下,才松了口。
但最應該發生的,難道不是她留下來,陪他一同“等死”?
等那個要殺他的人出現,然後被當成誘餌抛出去,再拖延一段生機。
太奇怪了,她遠比他想象中堅強。
白皙的脖頸遍布濕淋淋的水痕,猶如浸在湖水裡的一捧明月,香氣更濃重了。
少年心頭莫名升起一抹焦躁,他舉目遠眺,觀望山路至盡頭還有多漫長。
才行了一半有餘!
後面一段山路,遠比先前走過的陡峭,
道路僅一人通行,一側貼緊光滑的石壁,另一側懸空,一旦不小心滑落下去,以他們二人的狀态,就是粉身碎骨!
“放我下來!”
他微微掙動,少女便軟綿綿松開他,脫力向下倒去。
他猛地伸出手臂托舉她的身體,一個人的重量壓下來,他沒忍住,偏頭吐出一口血。
他身上同樣使不上力,胸腹裡的骨頭和内髒被震碎了,稍一動作,便要再次經曆那種被打碎痛苦。
但他硬是咬着牙,一聲沒吭,
手上捧着的瓷罐摔到堅硬的石頭上,發出一聲脆響。
離了水的兩條魚在地面上蹦跶,一隻追尋自由跳下山峰,另一隻挪出一段距離後,很快便不動了,隻張着嘴大口大口呼吸。
少年冷漠地瞥了一眼,收回視線。
無論是什麼寶貝,他都顧不上了。
這個時候,林瑾瑜已經完全失去意識,依在少年的手臂上,睡得昏昏沉沉。
少年輕輕将她的腦袋放到地面,心頭徘徊起巨大的困惑。
素昧平生,為什麼能做到這種地步?
最開始那句名門正派是諷刺,但看着少女恬靜的睡顔,又覺得自己小瞧了這四個字的分量。
如果林瑾瑜能回答,一定會說:
“要是你能在我的高中讀三年,你也會堅持下來的。”
如果少年沒有打斷她,她還真會一鼓作氣地背他上去。
隻不過屆時付出的代價不是睡一覺罷了。
林瑾瑜再次醒來時,人躺在一座洞穴内。
少年坐在火堆邊,暖紅色的火焰給他的臉渡上一層柔軟,但他手上的動作卻是冷酷無情的。
他正舉着一根三尺長的樹枝放在火堆上,上面插着她千辛萬苦帶到半山腰的鯉魚!
雖然隻有巴掌大小,卻并不妨礙它的鮮香美味。
魚肉表皮被烤得泛起金黃色,油脂在火光中迸濺出細碎的星子,那香味,勾得唾液瞬間從林瑾瑜的舌頭上分泌出來。
她坐起身,肚子裡回應一般,傳來咕噜咕噜的響聲。
外邊天色暗沉,零落繁星點綴在蒼茫的夜空中,微微閃爍。
她大抵是睡過去半個下午,整整一天沒吃東西了。
她一動作,少年便察覺出她醒了,将烤好的魚遞到她面前。
“吃嗎?”
“……”
事已至此,再說什麼都挽救不了鯉魚的性命。
她擔心的是,她的年糕,是不是也一天沒吃東西了,有沒有人幫她喂。
淩亂的發絲貼在她睡得發紅的臉頰上,她輕聲道謝,剛要伸手接過,少年卻将手縮了回去,
“???”
什麼意思,耍我?
少年左手屈起一個指節,在魚腹中間抹了一下,樹枝應聲而斷,連帶上面的魚肉也被一分為二。
少年将魚尾的那一側重新遞給她。
“……”林瑾瑜沒猶豫太久,便将樹枝拿在手中,但忍不住在心中腹诽:
這人好過分,兩條魚他要吃一條半!
少年十分挑嘴,隻撿着肉最多的地方啃了兩口,魚頭被他扔在地上。
林瑾瑜愈發不滿:不吃還不如給我!
餓了一天半條魚哪裡夠?
很快,那半條烤魚也被林瑾瑜啃得隻剩骨頭架子。
林瑾瑜嘬了兩口,見實在嘬不出什麼肉,才戀戀不舍地将魚骨放下了。
她惦念着年糕,扶着牆壁站起身,想早點回去,大腿上的肌肉疼得她龇了龇牙。
“去哪兒?”少年沉沉的眼瞳看向她,林瑾瑜這才想起,這兒還有一尊煞神。
她朝他遞出手:“天太晚了,我得趕緊回去,你能走路了嗎?”
少年盯着她柔軟的掌心,沒回答這個問題,隻說:“天亮再走。”
為什麼?林瑾瑜有不小的疑惑。
夜色雖暗,卻有月光鋪道,不至于使人看不清路。
林中雖有猛獸,但她好歹也是個練氣,并不擔心它們會傷了自己。
千想萬想,林瑾瑜也不敢違背少年的意願,隻得老老實實坐在洞穴口,仰望着星星發呆。
而在山的另一側,林瑾瑜白日所見的藍袍人一直沒走遠,足尖點在半山腰最高的一棵古木上遠眺。
他的身形浸潤在夜色中,如同一隻古怪的大鳥,淺色的灰瞳此刻變得金光爍爍,
叢林裡連成一塊粘稠的濃墨,隻有山頂透出些夜明珠的亮澤。
他神識探出,左右四顧,仍沒找到要尋的人,正要離去,一道強悍的氣勁隔着半座山向他打去。
這麼遠的距離,貼到面門前藍袍人才發現,他瞳孔放大,舉臂格擋!
周身的靈氣彙集到雙臂前凝出一道屏障,替他擋下猛烈的一擊,強勁的風讓他再也無法在樹梢上落腳,他翻身回到地面,腳步踉跄幾下,手腕上的銀鎖簌簌顫抖。
他凝視着山頂那雙眼睛,唇角無聲勾了一下,流出一抹暗紅。
雙方彼此心照不宣,他将手放在胸前,微微躬身,算是對此地主人的歉意,而後向後退了三步,身形徹底沉入夜色。
而山頂的那雙眼,目送他離去,又轉到半山腰那片掩住的結界上。
從外向内看去,裡面漆黑一片,仿佛隻是一個普普通通供行人避雨的洞窟,而今夜月明,天朗氣清,裡面沒有客人。
林瑾瑜就坐在洞口,無聊得打了個哈欠。
那點魚肉根本不夠她填飽肚子,夜風一陣一陣吹着,她無事可做,隻覺得她腹中更空,有些難耐地回頭,想問少年能不能出去摘些野果。
可剛回頭就被少年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