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立刻垂首,恢複了那副刻闆恭敬的姿态,聲音毫無波瀾地回答:“家主知曉,讓你不必接近,七日後此子必亡。”最後四個字說得斬釘截鐵,仿佛已經去到未來親眼見證。
沈硯舟面朝空曠的廊庑,身上雪色的鲛紗随風翻卷不定,她對着皎潔的月色,像是在自言自語:“我瞧他不像将死之人。”
老妪道:“吊命蠱作用時便是如此,行止如常,與活人無異。家主已親自驗查過多次,中蠱者無一例外,皆十四日後暴斃身亡,絕無僥幸。”
“呵~”沈硯舟對着虛空輕笑一聲,竟不知是在笑誰,一如過去十七年中的每一次爆發,和每一次妥協。
就在這時,庭院中央的靈池水波湧動,那條通體璀璨的金龍鯉像是感受到什麼,從波光粼粼的水面中探出半個腦袋,金色的頭顱盛滿月華,嘴唇一張一吸,庭院内便落下一場紛亂的雨,仿佛天地垂淚。
“畜牲。”沈硯舟望着那攪動水波的金影,低聲斥道。
金龍鯉扭動了一下身軀,往水岸邊移動了幾分,靠得離沈硯舟更近了些,圓圓的眼瞳隔着水面,巴巴望着岸上那抹清冷的身影。
她一直未曾給它起過名字。
從它被強行捕獲、帶來這冰冷洞府的第一日起,就鬧得整個洞府雞犬不甯,她便一直這樣喚它。
無有一日安甯,便也始終不得名姓。
可一條懵懂不知事的魚,又要什麼姓名?它總歸是知道岸上的人在喚它。
對它發火的時候,似乎總能将心中别處積壓的、無處宣洩的煩悶與郁結,一股腦兒地傾瀉出去,讓那沉重得幾乎令人窒息的塊壘,獲得片刻的消弭。
沈硯舟擡步邁出門檻,倏然間,眸光掠過洞府外叢林,瞳孔一瞬間凝成金色。
“什麼人?”清叱聲起的同時,她揚手打出一道凜冽無匹的氣勁,那氣勁凝練如實質,撕裂空氣,摧枯拉朽,發出尖銳的嘯音,直射向叢林深處!
蔥郁的樹葉中頓時飛出一道黑色身影。
被黑影撞到的樹木攔腰折斷,枝葉紛飛,黑影去勢不減,扭身落地,雙腳借力一踏,身影如融入墨汁般,瞬間消失在更濃密的樹林深處。
老妪身形一閃,正要追上前,被沈硯舟冷聲喝止:“莫追,在玉虛峰上動手,不怕被師尊發現?
亦或者他老人家已經發現了。
老妪猶豫道:“何人膽大妄為至此?”
“除了季明煜,還能有誰?”
沈硯舟走出屋檐,被老妪警惕地叫住:“少主去哪兒?”
沈硯舟沒有停下腳步,雪白的身影步入空蕩蕩的庭院内,像是随時都會随風消失:“去拜見一下新入門的師弟。”
“不可。”老妪擋在沈硯舟面前,伸出枯瘦的手指牢牢扣住沈硯舟的手臂。
沈硯舟淡淡掃了她一眼,看到那張蒼老的臉上難得出現了空茫以外的神色,但又與她有什麼關系呢?
曾經最希望這幾個沈家跟随而來的仆役能同她說說話,讓幼時的她在這個陌生的環境裡不那麼孤獨和無望,但她們隻會像上了發條木偶一樣,逐字逐句依照家主的吩咐做,将其奉為圭臬,一個字也不同她多講。
她當然能懂那個人高高在上的心思,無非是提防。
那個人讓她找的東西究竟有什麼魔力,讓他堅信自己會在找到的一刻生出二心,背棄家族背棄多年的父女情誼。
虛僞小人,以己度人,當真可笑至極。
尚對這樣的父親抱有希望的她難道不是更值得發笑嗎?
于是她便這麼做了:“這也不可嗎?”
“家主說……”
“滾!”沈硯舟打斷道,她一個字也不想聽。
*
季明煜用袖子抹了一把口唇裡溢出的鮮血,境界差距過大,不曾想沒靠近院牆也會被發現,若沒有吊命蠱在身,恐怕這一擊直接叫他斃命當場。
他的蠱在看到沈硯舟的瞬間騷動不止,像是畏懼躲避,瘋狂想從他體内爬出逃竄,他耗廢了許多精血才按下。
這種感覺,也曾出現過,每當記憶裡的那個人出現,身上都會不可控地生出一絲不适,随着年齡的增長,愈發難以忽視。
他曾經思索過緣由,甚至暗暗揣測過這世間是否有一種人與蠱天性不合,但當沈硯舟出現後,他就明白,這絕不是巧合。
因為他們有着相同的姓氏——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