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凝醒得早。
天色微亮,她掀開舊被,從床沿坐起,目光忍不住飄向角落那口上等烏木棺,此刻那裡頭正被一個真正的“鬼”睡着。
她湊過去幾步,踮腳,悄悄扒着棺蓋邊緣往裡看了一眼。
玄冥靜靜地躺着,明明是個死人般的存在,卻偏偏長了張能叫活人心跳漏半拍的臉,這鬼生得這般年輕,看來也同她一樣,生前是個短命之人。
沈慕凝一時出神,忍不住湊得更近了些,正想着要不要叫把他叫醒,玄冥忽地睜眼。
一雙眼漆黑澄澈,帶着點初醒的冷意,對上她時,慕凝腳下一空,險些跌進棺裡,手忙腳亂往後退了一步,強笑道:“玄冥大人醒得真早,陽間的空氣可還适應?”
玄冥眯眼看她,淡淡道:“你一早在我頭頂蹲着做什麼?”
“看看你睡得好不好。”她頓了頓,迅速換上笑容,“我尋思着您剛從鬼市回來,睡了近二十年,帶你出門吃些人間美食再去找那遊方道士。”
玄冥起身,整了整衣袍,面無表情:“為何忽然這般殷勤?”
沈慕凝正色道:“這可不是殷勤,是感恩。若不是大人出手,我昨夜怕是已經魂歸地府了。”
她心裡卻想得真切,這位爺要是一個不高興,再把整間棺材鋪掀了,她可真要連夜逃命。眼下當務之急,是先穩住他。
“鬼,不用吃飯。”
沈慕凝幹咳了一聲道:“你昨夜不也說了,那八鬼也是吃食的,說不定今日鬼運好,恰巧遇到了鬼呢。東市新開了家酒肆,口碑極好,咱們去瞧瞧。”
巷口酒肆不大,卻幹淨雅緻,裡面多是來喝早酒的老頭兒和穿小布衫的挑夫,一壺小酒,兩碟醬菜,便是一早上的光景。
沈慕凝和玄冥落座沒多久,就聽隔壁那桌幾個衣着體面的夫人說起了什麼“送子靈地”。
“……我那表嫂四十好幾,嫁來三年肚子都不見動靜,結果去了一趟杜家村,拜了什麼送生娘娘,結果剛回來沒多久竟真得了身孕。”
“杜家村?可不是京南那處改了名的‘求子村’?”
“對!聽說近年那地香火極旺,村裡家家都擺童子像,據說隻要誠心,每戶都能得貴子。”
“不過也邪得很。去年春分,我一個遠親路過,明明豔陽高照,進村後卻冷得發抖,說是白天呢,全村靜得出奇,像是連狗都被封了嘴。”
“管他邪不邪門,能懷上子就成,你們還記得前年出嫁的蘇家嫡女嗎?幾年了沒生出來子,聽說他夫君都擡了好幾個妾室了,還想要把她休了。”
沈慕凝正咬着糖油餅聽得入神,餘光忽然一閃,心頭“咯噔”一下。
門口忽地亮堂了幾分,一襲白衣踏進來,肩背挺拔,那人神色溫潤,唇角噙笑,嗓音低柔,與掌櫃交談時舉止風雅,像是從書卷裡走出的探花郎。
見那人回頭,慕凝連帶着手中糖油餅都掉了半截,低頭裝喝粥,耳根已染上薄紅,恨不能把自己埋進袖子裡。此人就是她的青梅竹馬,陸禮安。
玄冥偏頭看她一眼:“怎麼了?”
沈慕凝瞬間慫成鹌鹑,低聲道:“暫時不想見的人。”
玄冥順着慕凝的眸光掃過陸禮安,慢悠悠道:“不想見人,多的是法子。要不,我幫你送他投胎?”
沈慕凝:“……?”
她立刻端起粥碗擋住臉:“不用勞煩玄冥大人,他人好着呢,才剛考中探花,文名正盛,您一出手,怕是朝廷得少個棟梁。”
玄冥聞言嗤笑一聲:“你倒是惜才。”
沈慕凝眨了眨眼,沒接話。她心裡想着的是,惜才談不上,惜命倒是真的。
幸好陸禮安隻是随意一瞥便轉身離去,慕凝這才松了口氣,默默往嘴裡塞了最後一塊糖油餅,迅速起身:“不說了,道士重要,走,咱們去找那位‘酒裡挑仙骨,符下壓歪風’的高人!”
不過一會兒,二人站在一處老宅門前。
這宅子位于城郊,宅門半掩,門匾上歪歪斜斜寫着“福生無量天尊”幾個大字,筆畫抖得像是手還沒從酒裡醒過來。旁邊還貼着一副對聯,上聯“天尊不管”,下聯“酒後才靈”,橫批“願者上鈎”。
玄冥盯着那對聯看了片刻,緩緩道:“這就是你說的……仙風道骨?我還以為遊方道士住在山頂道觀,種松養鶴,跟神仙似的。”
沈慕凝道:“他養的是狗,喝的是酒,住的是我送的宅子。”
“你還送給他宅子?”
沈慕凝挑眉道:“我昨夜真沒騙鬼,我祖上真是首富,整條街都是我家的鋪子和宅子。他給我一張符,送我入鬼市,這鋪子換得值。玄冥大人,若是我死之前你能幫我捉八隻鬼,我全部家當給你都成。”
玄冥邊聽邊搖頭道:“若不是你的命格鬼無法附身,我看這‘生鬼’八成要附身在你身上。”
沈慕凝說着,一擡腳,熟門熟路地踹開宅門,“進!”
門内酒香撲鼻,混着糯米與桂花的味兒,氤氲而來。
屋中煙霧缭繞,小矮桌旁,一位穿着洗得發白的道袍、頭發亂得像是給雷劈了三回的中年男人正盤腿而坐,抱着酒壇咕咚咕咚灌得不亦樂乎,嘴裡還哼着五音不全的《黃庭經》調子。
“喲!”那人眼睛一亮,“短命丫頭來了!還帶了個……好俊的男鬼?”
慕凝黑着臉道:“你才短命!還有你怎麼知道他是鬼?”
醉道士笑眯眯地盯着玄冥:“我知道的事兒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