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落枯葉,沙沙作響。
謝端爽朗大笑。
他嗓音渾厚又帶着十足的壓迫感,“丫頭,你這麼說,是不是有點不把謝家放在眼裡?”
林見歡神色未變,迎上了那銳利如秃鷹的目光。
“若沒有父親準許,兒媳斷不敢如此造次。”
這丫頭,像極了那初生的牛犢。
不過幾日,就已經在京城炸出了執筆第一的響。
她不怕死也不服輸的勁,這一點倒是和淮舟般配。
謝端收回了逼人的目光,又恢複了那自在模樣,同他們二人說着話。
“皇帝啊,還是太心急。”
想當初,他扶持屠刃一步步走上萬人之巅,就早已想過有朝一日自己親手看着長大的小獸會反咬自己一口,隻是他不曾想,會這麼快。
他擡頭望天,眼中是身為人臣的痛心。
燈籠下,謝淮舟兩指随意夾起信帖,漠然看着火苗舔舐信紙。
唇角的笑意不減,“侍郎年紀是真的大了,怕死怕他享不了一世榮華。”
灰燼中,少年郎的桃花眼眸光漸深,仿佛給天地間結了層冰霜,他輕吐片語,狂妄非常。
“動謝家,他還沒這個能耐。”
林見歡沒想到謝淮舟竟會這般讨厭林正,看上去不僅是對立的兩派勢力,好像還有着血海深仇。
謝端手點了點,“我叫你們來,就是怕你們輕舉妄動。”
他看了玄衣一眼,歎道:“你啊你,有媳婦了,總要穩重些,别整天打打殺殺的。”
.......
林見歡不知該說什麼,遮嘴輕咳了聲。
這老爺子怕是想多了,謝淮舟的暴戾本色她從前就見識過,他要是溫潤如玉,那才是撞鬼了。
謝淮舟環臂懶洋洋靠在參天大樹上,“老爺子,你還是擔心擔心你那條腿吧。”
“臭小子”,謝端瞪了眼這管不住的兒子,轉眼瞧見自家兒媳婦,頓時舒心了不少,“丫頭啊,我同你說,隻是想讓你知道,現在局面危險,其餘的你也不必太過憂心。”
林見歡點點頭,有暖意劃過。
從前林正告訴她,謝端為人魯莽刁鑽。林正的話,她向來是極為相信的,甚至說,奉為聖旨都不為過。
她的所有,包括秉性習慣,都是林正親手培養而成的,她以為這是愛。
等到她死了才明白,她不過是林正花園裡的花,失去了價值,就隻有死路一條。
她突然慶幸,好在是她自己親手了結了自己。
而重生後,她發現離開了林府,離開了林正的庇護,外面根本就沒有腥風血雨。
辭别了謝端的林見歡兩人,一前一後朝東院走去。
小徑兩側,是風吹花落的片片海棠。
林見歡小步走着,微風吹得她散了幾分困意。
謝淮舟放緩了腳步,瞥了眼女子的手。
“留疤了嗎?”
林見歡看到少年正把視線落在她的手上,先是一愣,繼而摩挲手掌說道:“你的藥膏,留疤很難的。”
身旁傳來幾不可聞的輕笑。
“下次再那樣,就不給了。”
“......”
林見歡看傻子似的看了眼唇紅齒白的少年郎。
這厮,也忒幼稚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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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春意暖陽。
皇家春圍,于清水山下舉行。
清水山路蜿蜒曲折,愈往山中去,愈覺得寒意深深。
謝家精緻的馬車中,金獸銅爐吞吐煙霧缭缭。
林見歡身子骨受不住寒氣,伸手拿起一旁的白狐裘衣披在身上。
謝淮舟的目光從書冊上移開,瞥了眼縮成一團的身影。
女子白淨的脖頸被絨絨狐狸毛蓋住,整個人攏在柔軟中。
他手指慢條斯理地翻了一紙書頁,徐徐說起往事:“有年冬日,我曾在書院中遇到了隻避雪的狸奴。”
林見歡将将擡起頭,袖中握着手爐的手一瞬攥緊。
面上仍舊平靜搭話,“後來呢?小王爺可是救下狸奴了?”
小幾上,書冊被輕輕擱下。
謝淮舟眼前浮現雪地裡的那抹粉嫩,輕吐話語,“可惜,被人搶先一步。”
舊事重提,林見歡的回憶也被勾了起來。
那年,是她第一次見到謝淮舟。
第一次見到了這位還未出生就已然是全京城最矚目的小王爺。
隻記得那個時候的他,腳踩錦繡鞋,身穿貂裘,頭戴紅玉抹額。
怯生生地站在連廊下,沒有半分公子哥的蠻橫。
他們二人,同時看上了那隻雪中瑟瑟發抖的狸奴。
林見歡自然不會退讓,搶先一步跑到了雪中。
不料那謝府的小厮不知她是誰,忙呵斥道:“哪裡來的小丫頭,好沒眼力見。”
她眉毛擰起,擋在了狸奴前,看向不遠處一聲不吭的小少年,“喂,你懂不懂先來後到。”
她手指了指腳下的鞋印,“我先到的,這狸奴自然歸我。”
從始至終,小少年就眨巴着他那烏溜溜的大眼睛,小手緊攥那衣角。
林見歡更不悅了,沒想到死對頭是個不會據理力争的小啞巴,她冷哼聲,抱起狸奴沖謝淮舟挑釁道:“等小王爺學會了說話,再來同我要罷。”
誰知,本還懵懂内向的小少年揚起了壞笑,出言提醒她,“林小姐,你的菡萏裙已經被你的小狸奴弄濕了。”
......
每每想到初見,林見歡就太陽穴突突直跳。
謝淮舟還好意思說,狸奴被搶先一步。
分明是他,想看自己出醜。
簾外的風吹起轎簾,也吹起了謝淮舟額前的碎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