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自身最大的秘密。
厚重的被子壓在那可憐的小男孩身上,他聽見男孩微弱而嘶啞的呼救,腳下生了根一般動彈不得。那呼救聲愈發沙啞,直到最後微不可察,驟然融散在冷空氣中。
他站在門口注視着一個小生命無聲無息的【死亡】,什麼想法都沒有。
他甚至聽得見樓下壁爐柴火燃燒時的哔啵,聽得見針管推進藥液流入血管的抽氣,聽得見醫生們的低語。
但是沒有人聽到樓上一個男孩臨死前的呼救。盡管大家是因為憐愛他才給他最好的單人病房。
隻有一個幽靈看見了。但是幽靈什麼也做不到。
他看見二樓病房的窗外盤踞着陰影,有什麼在敲打着窗戶。那陰影扒拉開栓鎖,費勁的推開半扇窗,從外擠進來先是風雪,然後是一顆碩大的黑色貓貓頭。
黝黑無光的豎瞳,平靜的注視着被沉重愛意和被子壓住不得動彈的孩子。祂眨了眨眼睛,突然看向門外的他。
那目光隔着遙遠的時間與空間的距離,筆直的投射在他身上,屬于非人之物的凝視讓他脊背生寒。
一時間天地倒轉,眩暈和失重感襲來叫他忍不住扶額,渾身使不上勁力氣——原來他已經躺在了床上,厚重被子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好冷。這種仿佛能夠凍結靈魂的低溫如蛛網将他牢牢裹住,他再一次體驗到當年瀕死的寒意。
寒霜似乎永遠和死亡綁定。
謝苗一面費勁折騰,掙紮着起身,一面想着這個詭異夢境為何出現。
隻是為了讓他再一次品嘗死亡的味道嗎?
和八年前不同的是,夢裡的黑貓跳上了他的被子,卻沒有預想中那般增添重量。
祂是輕飄飄的,就像窗外鵝毛般的雪花。
貓舔了舔他的臉頰,粉紅的舌頭帶着倒刺。
祂是憐愛的,祂是溫柔的。
【謝苗因此而死,謝苗因此而活。】
【你是雪的孩子,我承認你的存在。】
沉穩的男音和柔和的女音同時在他腦中與耳畔低語,重疊着的回聲帶着莫名的祝福,滌蕩了裹挾他心髒與身軀的冰冷。
就像八年前突兀的獲得力量掙紮着呼救那樣,他終于意識到了自己這條命并非是輕賤的稻草,而是被某種存在呵護過,期盼過誕生的。
謝苗猛的睜開眼,漆黑的夜晚隻有風在呼嘯。他扭過頭去,看見了黑貓起伏的胸膛,看見了從帳篷縫隙吹進來的雪花。
他再也忍不住,擡手将黑貓一把撈起揣懷裡,臉埋進貓貓柔軟蓬松的胸脯毛中,深呼吸一口氣。
鼻腔裡充斥着冰雪的冷意,但是對他來說再也不會感到刺痛,隻有沁涼。
貓是沉穩的,貓是博愛的。祂任由這個人類的孩子蹭胸脯毛,感受到人類情緒的平複後才鑽出懷抱,重新回到原來的地方趴下。
祂在謝苗的注視下甩了甩尾巴,像是在說:我守着你,睡吧。
謝苗終于沉沉的睡去,這一次沒有做夢。隻是醒來後發現帳篷外的世界變成素白,雪國漫長的冬季就這樣毫無預兆的提前到來了。
新兵們陸陸續續都起來了,撿柴的撿柴,做飯的做飯,洗漱的洗漱。當然免不了交頭接耳的閑聊,反正在營地裡不違反軍紀的事長官都當沒看見。
“按理說還有一個多月才入冬,怎麼一晚上就下了這樣大的雪?”
“剛剛有隻小隊去林子裡踩了點,雪已經沒過小腿了。”
“天啊,這難道是女皇陛下威能的顯現嗎?”
“不知道,回城裡可能會有些消息吧……我們也該回新兵營了。”
謝苗當然知道自己快要離開了,隻是……他看向蹲在腳邊的黑貓,有些疑惑祂為什麼不爬到背上來。
“你要和我一起走嗎……”
“謝苗!你在哪抓到的貓?好肥一隻,看看這油光水滑的……”一個新兵打了碗熱湯回來,瞧見他腳邊的貓,連連稱奇,“好标志的臉,看坐姿是個小姑娘吧?讓我瞧瞧……”
他說着要來提貓的尾巴,謝苗連忙阻止順便轉移話題:“好了好了,她是自己跑來的,等會就會離開。今天廚師做的什麼?好香。”
“土豆湯,你最喜歡的。快去吃吧,不然他們可不會留給你。”
“謝謝,我現在就去。”謝苗彎腰抱起黑貓,由于貓的體型比較大,他不得不托着兩隻後爪,嘗試用抱嬰兒的方式去抱貓。不過黑貓顯然不喜歡這樣,爪子扒拉兩下又爬上他的後背。
謝苗邊走邊低聲道:“你怎麼又能被看見了呢?難道說爬到背上就不會被看見?”那也不對啊……
“你是雪國妖精嗎?”
貓不會說話,所有貓沒有回答。
貓隻是在謝苗排隊打飯的時候擡爪拒絕了一張又一張湊過來的臉,擺明了不想陪玩。
祂也拒絕投喂,無論是謝苗慷慨的分出半碗土豆湯,還是新兵長官遞來的牛奶餐包和魚子醬……祂都不吃。
謝苗隻能找借口說這是有主的貓,等會送回家去有主人喂飯。圍觀嘗試投喂的士兵們才依依不舍離開。
有人不死心:“你怎麼知道她是有主人的?這荒郊野嶺又沒有幾戶人家,她身上也沒有能證明身份的項圈。”
謝苗隻是抱起對他有所偏愛的黑貓,在衆人的圍觀下冷靜的擡手摸上貓的脖子,捋一捋厚實的毛發,将毛發下掩藏的東西露出來重見天日。
那是一條黑曜石護身符。
小魚形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