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羅賓與攪局者趕到時工程已經進展到後期,數台高速運轉的金剛石砂輪深嵌進下水道内壁,扒在灰槁牆上撕扯下一塊塊爛肉,暴露出鋼筋水泥之内的岩石土壤。
忽然一支蝙蝠镖飙射而去,死死卡住砂輪的輪軸,整台機器頓時爆出卡殼的火花。身披鬥篷的羅賓飛落下來,厲聲呵止:“都給我停下!别在這裡浪費時間了。”
救援隊員不明所以,紅羅賓快步過去擋在他面前,“羅賓,你在做什麼?”
羅賓從他肩側撞過去,冷聲道:“地方錯了,人不在這裡。”
提姆皺了皺眉,“理由?”
達米安似乎咬牙按捺住,回頭抽出平闆飛快道:“這所學校現存的結構圖都是不完整的,隻知道最初的設計理念遵循整體中軸對稱。如果将聖女湖當成對稱軸,再在地圖上補全所有缺失的部分,那麼這個地方與水路管道對稱,但與湖底洞窟沖突,所以,絕對不可能是在這裡。”
提姆稍稍思考,便被位置錯誤導緻救援失敗的恐慌狠揪了一下心髒。
剩下的幾台切割機還在運轉,攻破最後一層岩殼,仿佛挖開熔岩蛋糕的外層糕胚,污濁廢水如巧克力流心猛地傾瀉泵出,早已廢棄的水路管道内藏污納垢。
然而空無一人。
*
水流已經幾乎灌滿洞窟,水面與洞頂在無限逼近,四周隻有湖水那宏大空寂的沉悶腳步。塔尼亞輕飄飄浮着,借力盡量讓口鼻露出水面。她撥開水流推了一把傑森的手臂,吐字帶起一串咕噜泡泡,“來不及了,快點離開吧。”
手腕被攥緊拉過,距離反而縮短,傑森的聲音被湖水淋濕,夾雜一絲壓抑着的暴躁火氣,“沒門。想都别想。”
他單手将一隻密封面罩扣在塔尼亞臉上,堵塞她之後的話。“比起那種舍己為人個人英雄主義的所謂悲劇,我更喜歡大團圓合家歡。”随口撂下一句話,也不管對方濕潤的瞳孔怎樣顫栗掙紮,就攬住她,翻身潛入洞窟深處。
水中滿是渾濁塵埃、交纏藻荇與浮遊生物,這坍縮後死寂一片的幽暗宇宙,隻兩顆彗星擁抱着下沉,帶起的長串泡沫正是拖曳光尾。
傑森在水中睜眼,循着幽邃無底的石窟下潛,往下水流速稍稍加快,直到最底部出現大大小小被沖刷侵蝕形成的洞口,遊進去,湍急暗流攫住身軀。傑森感覺懷裡的人略微僵硬,他在心底歎了聲,将對方的胳膊繞搭在自己頸後。他倒希望她能稍微不那麼吝于依靠他一些。
投入地下河,洶湧奔騰激流徹底俘獲了他們。
玩過那種跑酷遊戲嗎?操控角色跳進一段湧動急流,及時左右挪移避開飛撞來的暗礁、滾石、渦流、溶壁與岔道,遲疑一秒就Game over。如果再将流速調至最快,将障礙物調至最難,将可見亮度調至最低,并設置一命通關呢?
扔進滾筒洗衣機的衣服,或被狂風驟雨撕扯的風筝,暗河滂沱水流打得人天旋地轉,冰河倒灌,視野中滿是混淆的漆黑河水、礁石淺灘與污濁泥沙組成的萬花筒。
傑森不曾阖眼,任由雜質紛多的水流沖刷眼球,近乎逼迫地看清每一處逼近的危險障礙,遇到嶙峋險礁,便一撐手臂躲開;被飛旋渦流卷住身體,就一射鈎爪扯離;碰上河道彎折的淺灘,直接用肩背撞着掠過,始終都将懷裡的姑娘完全護在胸膛與臂膀間。
偶爾會與一些魚擦身而過。這幽深地下河孕育出的魚大得駭人,鱗片粗粝,眼珠僵白,腹部圓鼓。嘿,也許是哥譚工業廢水的污染變異産物呢,啃着浮屍長大——難為他還有心情胡思亂想,有時傑森也想自嘲他這與死俱來的糟糕黑色幽默感。
前方河道陡然呈蛇信分岔,哪一條才是通往大海的生路?一念天堂一念地獄。傑森對自己的運氣從來有着良好認知,幹脆利落選了與直覺相反的那一條,迸射鈎爪卡咬礁縫,硬生生刹止身體,以錨點為圓心劃出半個弧,再順着水流推送滑進另一條河道。
隻是急轉的河水太急,竟微微撬動鈎爪,錨連的繩索一松,湍湍急流抓住機會将他猛地掼向岔口,一塊斜逸石筍正沖着他太陽穴往後腦撞。
沉沉夯擊感撞上後腦,相應的疼痛卻未襲來,像被什麼東西所緩沖。怔忡片刻,他發覺,塔尼亞不知何時将雙手置于他腦後,尖銳石筍刺入再深深犁拉開的是她的皮膚。她也在保護他,從始至終。
像挖去一顆智齒,或折斷一根肋骨,那股自徒手爬出棺材以來、一直殘留在體内的神經疼痛倏然劇烈。他牙根發酸,用力咬了咬才勉強壓下那陣燃燒的悸動。
水流澹澹,水聲滂滂,河水組成的失控礦車載着他們飙沖,周遭礁石露出不懷好意的齒。下墜,無盡地下墜,比天使七日堕天更漫長。
不知撞過多少道險灘,河道忽地鬥折下拐,水流将身體推出河道的斷崖,驟然掉進一片廣袤無垠的幽藍,入目皆是天鵝絨微微皺起般的溫柔海藍,屬于海洋的清爽鹹澀完全擁抱感官。
傑森朝上望,隔着重重海水,一團太陽暈綴在模糊遠處中。
塔尼亞的身體卻毫無知覺地軟下。頭顱後仰下沉,雙手自他肩頭滑落,傷口吐露鮮血,于海水中拉出如煙似霧的絲縷。傑森捧起她的後腦,拂開柔軟跌宕的發絲,看見那張窒息昏厥的面龐,眼睫下微微翻露瀕死灰白。
他摘掉面罩,在海水倒溢壓入肺部之前擋住她的口鼻。
掌心輕輕挨着嘴唇,憑空勾勒輪廓,還有稍微牽開的一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