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千禧一十八年秋。
這個國家坐落于喜馬拉雅山脈之間,像一串散落在高聳胸脯之上的珍珠。山地氣候讓它一年隻有旱季和雨季兩個季節,泾渭分明,在十月就已經入冬,氣溫降得幹淨利落。冬季的天空藍得觸手可及,像一席伸手就能抓下來的蔚藍天鵝絨,尼瓦爾族的少女早早就褪下夏季的紗麗,換上加厚的冬袍,繁麗刺繡映襯着她們高原紅的臉頰與黑珍珠一樣的眼睛,腳步輕快地邁過誦經聲袅袅的寺廟,偶爾停下來給附近的流浪漢施舍一些吃食。
空氣幹冷,呼吸進去仿佛能擦傷喉嚨,流浪漢們在街角蜷縮着,像一群剛出土的土豆,抓着單薄的衣料,盤算着該怎麼捱過雪山國度的皚皚冬天。
他——其中一名流浪漢頗有些顯眼,空有一副高大體格,卻失去了一條腿和一隻眼,撐着尺寸不合的拐杖,走起路來像斷線木偶般僵硬而滑稽,在流浪漢之中也算鄙視鍊最底層。沒人知道這個男人叫什麼,也不知道他從何而來,隻知道他對待一切嘲笑和指點都不做反應,終日叼着一支破損的旱煙鬥,麻木地吞雲吐霧,偶爾緩慢地撐起殘軀,去附近的垃圾場拾荒。
附近有衣着鮮豔的孩童在嬉笑玩鬧,互相咬着耳朵,猜測那名流浪漢的身世。膽大一些的從地上撿起石頭,扔過去打中他殘腿之下空蕩蕩的褲管,随即跑回同伴群中,得意洋洋炫耀自己打出了一個三分。有不服氣的孩子也湊過去,見那流浪漢沒有反應,遂愈加大膽起來,三五成群地跑過去,一腳踢翻了流浪漢手中的拐杖。
流浪漢步伐一停,擡起頭看他們,沒有表情的臉上一隻藍眼睛霧霭沉沉,一瞬間竟顯得壓迫而可怖。
孩子們膽怯起來,想起父母的告誡,想起關于流浪漢種種離奇的傳聞,互相推搡着,沒有人再敢去碰地上的拐杖,最後你追我趕地跑開。“怪人”——他們這麼叫他,就像《巴黎聖母院》中駝背醜陋的怪物卡西莫多,其實這名流浪漢長得不醜,五官細看還挺端正,高鼻深目與大理石色的皮膚有明顯白種人的特征,隻是一隻瞎眼在他臉上戳出黑黝黝的窟窿,讓他顯得面目滄桑,形容可怖。
孩子們都走了,流浪漢慢吞吞地蹲下,撿起拐杖,繼續朝着垃圾場前進。拾荒,出售,以物易物,一套流程早已在日複一日中刻入骨髓,讓他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自己的過往,忘了存活的意義,隻記得活下去的本能,像麻木的草履蟲,隻剩下覓食的本能。
垃圾場就在不遠處,各種垃圾廢棄物潦草地、大堆大堆地堆積在一起,幾乎已經積成了連綿的群山。這個國家緊靠着八座海拔在8000米以上的山峰,不知有沒有這樣一座垃圾山。流浪漢擡頭,僅剩的一隻獨眼看見太陽,離得格外近,像就貼着眼球的一枚吻,明亮卻毫無暖意。他許久不看太陽,一時竟被刺得眼球酸澀,半晌低下頭去,不明白自己行為的意義。
也許今天注定要發生一些不同尋常的事。
照例在垃圾山中穿行,聽着老鼠窸窸窣窣爬竄的聲音,忽然地,他聽到另一個人的呼吸和心跳,像壓在水底下似的,微弱又明确,讓他那顆沉寂已久的心髒也跟着共振起來。
他循着聲音望過去,垃圾場來的人很少,流浪漢,拾荒者,回收員,除了這些社會底層,其他人見了都要捏着鼻子遠遠避開,可現在——他在積壓的垃圾之下看到一條手臂,蒼白,纖細,從木闆之下伸出,像一縷随波逐流的柔韌水草,随時都要被搖搖欲墜的垃圾山徹底掩埋積壓。
他心髒突地一跳,撐着拐杖過去,小心翼翼地挪開木闆和鐵條,為避免垃圾山塌方,他挪了很久,對隻剩一條腿的人來說不太容易,幾乎讓他久違地喘起氣來。
女孩,一個女孩暴/露在垃圾之下,皎潔,細膩,像一樹開在廢墟之上的花,廢棄家具交搭成一個銳角,意外地讓她沒有被上方的垃圾堆壓塌。
他探了探她的鼻息,有微弱的氣流吹拂出來纏繞他的手指,他将她抱起來,她的頭無知無覺歪靠在他胸口,沉甸甸壓着他心髒的位置,砰、砰、砰。她的皮膚沒有飽受高山紫外線眷顧的紅褐瘀癍,外地人。她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裡?她遭遇了什麼?無數謎團互相纏繞,一時竟讓他不知該如何是好。
就像流浪的野獸忽然得到一朵花,連用爪掌托起,都擔心弄傷對方柔嫩的花瓣。
他小心地将她扛在肩頭,重新撐起拐杖,一步一步走出去。現在想來帶她回家并非明智之舉,流浪漢自己活下去都不容易,但一個來曆不明的外地女孩要在哪兒才能得到妥善照顧?又或許隻是因為他的私心,他的心底有一處空洞,女孩的面孔嚴絲合縫地将其填補,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本能地覺得,他應該保護她才對。
背一個昏迷中的人對殘廢來說并不容易,他一直走啊走,剩餘完好的那條腿支撐着兩個人的體重,走一走就停下來歇一歇。高山地區的天黑得很早,太陽早早隐沒在皚皚雪山之後,半邊昏黃半邊紫黑的天空像一張戴了面紗的女人臉,寺廟晚禱的誦經聲悠悠揚揚。他一直走,走過街區,走過巷道,來到貧民區一處小小的棚屋。
這裡就是流浪漢的家了,狹窄,簡陋,漏風,不比一個狗窩好多少,家具都是從垃圾場撿來的,已經破舊不堪,好在還算幹淨。他推開門闆,鑽進矮小昏暗的房子,将女孩輕輕放在最裡面的窄床上,那感覺很奇妙,就像一枚圓潤皎白的珍珠放在粗制濫造的破舊木匣裡,房間四壁都被映襯上微微的光。他出神地凝視她好一會兒,才看到她在昏迷中蹙起的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