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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說她的名字叫塔尼亞。她鄭重地向流浪漢——不,現在該叫傑森了——道了謝,卻沒有提及自己的過往。傑森不知道她為何流落此處,也不知道她為何知道自己的名字,為何一開始表現得好像認識他一樣,她坐在床上,依舊像一隻由謎團之絲編織成的、純白的繭。
傑森無意探尋她的過去,對他來說,隻要她還能清醒過來好好地跟他說話已經是奇迹,就像目睹一塊潮濕的木頭重新燃起火花。
吃飯的時候,她明顯吃不習慣當地的食物,卻沒有推辭。馍馍和咖喱角掰碎了浸泡在油茶裡,在冬日的早晨散發着噴香的熱霧,她一點一點吃得很慢,咀嚼很久才咽下去,像緩慢地往火堆裡添柴,食物帶來的熱氣蒸得她兩頰微紅,帶來少女羞澀的錯覺。隻是吃到最後她捂住嘴,難以抑制地幹嘔了幾下。傑森坐在她身邊輕輕拍她的後背,喂她喝水,看着她小口小口把清水啜進去,想到那種在路邊泥潭裡啜飲的貓。
吃完後她提出想要幫忙,被傑森拒絕了,傷好之前,她都應該多休息。
女孩有些為難,淺褐的發絲随着低頭滑落腮邊,在細膩的脖頸旁别起一小缬,毛茸茸地在他胸口搔來搔去,讓他有些難以忍受,話語沒經過大腦就說出口:“我幫你把頭發紮起來吧?”
說出口的話無法撤回,在女孩略微驚詫的目光中,他感到燥熱在面上炸開。
最後還是從舊衣服上拆出一段繩結,對着窗玻璃為她紮頭發。她的發絲質地很柔軟,像淺色的絲絹,千絲萬縷地纏繞在他粗糙的指間。他第一次給女孩子紮頭發,力道都放得小心翼翼,生怕扯痛了她,最後,隻歪歪斜斜地紮了個低馬尾。
她捏了捏發尾,轉過頭沖他露出感激的微笑。他有些慌亂,落下一句“我出門了”,幾乎是在她的微笑裡落荒而逃。
門外是觸手可及的鵝絨藍天,随意飄揚的旌帶和悠揚的誦經聲。他大口大口呼吸着雪山清晨夾雜碎冰的凜冽空氣,久違地感受到活着的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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撿了個女孩子回家對傑森的生活有什麼影響呢?
他照舊拾荒,賣錢或者交換物資用以糊口,隻是不再将換來的錢浪費在煙草與酒精無窮無盡的麻痹之中,像一頭肩負起養家責任的野獸,認認真真地在周圍覓食。偶爾路過衣服攤,看見那些色彩鮮亮、宛如漫山花海般的紗麗和衣裙,他會不由得駐足,下意識想象塔尼亞穿上的模樣,半晌輕哂着挪開視線,自嘲地想他才認識她幾天,竟然已經在幻想未來的事。
思緒還是克制不住绮麗地翻飛。
每當他拄着拐杖回家,看到家門口和周圍被收拾得整整齊齊,甚至擺上幾盆冬日長青的盤栽,微弱的燭光透過窗戶投射出來,像一團溫暖的、毛茸茸的蒲公英,輕輕蹭着他的心髒。塔尼亞推開門彎腰走出來,稍長得頭發被她攏在肩側編成一條三股辮,亮紅的發繩在發絲之間穿梭,被她随手别到頸後,擡起頭,沖他笑了笑。
……心髒就像被一隻手握住,自内陷下去軟得不像話。
來年春天。
來年春天……
隻是比起遙遠的春天,眼下還有嚴酷的寒冬尚未度過。
塔尼亞還是會做噩夢。她陷在一個永遠無法擺脫的噩夢裡,裹着毯子蜷縮在床上,眼球在眼皮底下不安地轉動,手指瑟縮着攥成拳放在胸口,整個人都在發抖,一有響動就會受驚地掙紮起來,像一隻驚弓之鳥。他會輕輕推醒她,或者拍着她的背安撫她。看到她表情蒼白地道謝,感覺就像撿起一隻布滿裂痕的瓷瓶,尖銳又脆弱,不知該如何修補。
那天晚上下了雪。
雪山國的冬天來得聲勢浩大,成片成片的大雪就像大火燃燒後吹起的灰燼,随着呼嘯的山風紛紛揚揚席卷整個世界,那樣厚重,那樣來勢洶洶,在玻璃上留下撕扯抓撓的咯吱聲,幾乎要把小小一間棚屋壓塌。傑森從破舊衣物鋪成的地闆上醒來,看到屋子角落裡的火盆已經燒盡,隻餘下一點明滅的火星,像黑暗中垂死的螢火蟲。
漏風棚屋裡的溫度已經降到個位數之下,空氣冷得鐵石心腸。他感受到窄床上傳來的細微顫抖,撐起身,看見女孩蜷縮在床上,眼睛沒有睜開,眼睫卻在不停地顫抖,扇落一連串的眼淚,把整張臉都浸得濕漉漉。他坐在床邊,想要安撫她,卻被她在睡夢中抓住衣袖,“别走。”她說,夢呓一般,夾雜着潮濕柔軟的顫音。
他遲疑地将手放在她肩上。她像是畏寒地一直蹭過來,直到抱住了他。他一愣,就和第一次被她擁抱的時候一樣手足無措,卻最終沒有推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