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點,北臨新經濟帶華燈初上,主幹線從南到北貫穿城市,沿着新修的柏油大道,施嘉意一路開着魏小萍的老桑塔納到碼頭餐廳。
餐廳雖被冠以“碼頭”二字,但這不過是依傍着内陸河湖而建,除了刻意營造的實木風裝潢,以及偶爾蹦入眼眶的塑料熱帶花草,施嘉意再找不出第三個和碼頭有關的元素。
她找了位置停車,年輕的男服務員從她的高跟鞋落地始,一直引着她進入餐廳二層,結束任務後還不忘沖她抛了個媚眼。
施嘉意承認魏小萍說的話不無道理:女人底氣的來源不是名牌,而是豐厚的儲蓄資金。有了底氣,身邊自然缺不了讨好谄媚的暗示。到那時,女人看見的不再是雞毛蒜皮爾虞我詐,而是各流人物間點到為止的教養。
所有人都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善良的“好人”。
服務生寬肩窄腰小有姿色,但顯然信号給錯了人,“有夫之婦”的施某人裝眼瞎,默默移過眼神往靠窗位置望去。
高跟鞋與故意做舊的地闆擠壓,發出輕而悶的嘎吱聲,施嘉意今天隻穿了寬松襯衫搭配休閑牛仔褲,如果簡文心此刻空降,一定會指着桌上的奶油色花邊桌布嚷嚷:這些東西加起來還沒你這身法式味兒重!
隐蔽角落,施嘉意先和對上眼的谷妤打了招呼,走近才發現卡座式樣的布局還坐着兩個女生。
她們年紀和谷妤差不多大,妝容精緻,從頭到腳都印着各大品牌的logo。離施嘉意近的這位,短裙和綁帶鞋之間露出的一截白色絲襪都勾着香奈兒的交叉雙C,因坐着而微微變形的大腿側,放着最近一包難求的CF。
典型富二代嘛。
“這位是我的朋友,至于名字……”谷妤簡單介紹了施嘉意,沖對面神秘地眨眨眼,“你們很快也會知道了。”
戴純白發箍的女生細眉一挑,笑着說:“哪還有藏朋友名字的!但她……”
另一個也附和着朝施嘉意輕笑:“就是就是……不過你長得可真像,呃……”
“是吧是吧!我也覺得像……”白發箍激動地和自家姐妹一對視,兩人一時之間都有點澎湃,“是她吧……”
谷妤招呼施嘉意坐自己身邊,對座兩人齊聲喊出同一個昵稱:“春作詩!”
“啊,是……”施嘉意坐下,正式介紹說,“我是春作詩,你們也可以喊我嘉意,我本名是施嘉意,嘉獎的嘉,意思的意。你們好。”
聽此,兩個女生又開始無聲地擺手,四隻眼睛齊刷刷盯着她冒星光。白發箍說:“我是江硯禾,旁邊這位是我朋友,溫憶蔺。我們這名字介紹起來麻煩,不如——”
江硯禾掏出手機,面上嘿嘿笑着,露出施嘉意再熟悉不過的小迷妹表情:“不如我們加個聯系方式?”
她長得精緻,五官該小巧的小巧,該大氣的地方一點不少原生的濃墨重彩,施嘉意一百二十分願意結交美女:“可以呀。我掃你……”
“我們掃你。”溫憶蔺也掏出手機,小聲說。
谷妤指了指對面花癡表情上臉的兩人:“她倆以前就是你粉絲,聽說還進了個後援會。”
江硯禾立馬糾正:“以前是進,現在我們倆都混成元老級人物了好不好!”
溫憶蔺跟着說:“不過我們肯定是比不過主持人啦,人家才是真正的元老級……”
“嗯,叫什麼來着,一下子有點想起不起來了……”
“Eve。”
猶如一粒石子投入湖心,施嘉意怔了半秒。
剛走不久的小帥服務生端着奶白的餐碟上桌,擺放時繃着肌肉,施嘉意歪頭看向谷妤,谷妤也注意到她的視線,扭頭看她。
女神身上有股成熟女人的香氣,混合着剛上的青檸水的清爽,在施嘉意鼻尖逗留。
蓦地,施嘉意的臉頰飛上兩片紅霞。
“看來小宋沒騙我,”谷妤托着腮,樂呵地看着她,“你确實是我的鐵杆粉絲。”
“當然!”施嘉意正襟危坐,趕忙說,“我剛進大學那會兒就喜歡上你了,那時候你還在另一個賬号……”
谷妤問:“那會兒我還是個直播帶貨的小主播,你那麼早就開始喜歡我了麼?”
幾乎沒有猶豫,施嘉意說:“嗯。因為你很厲害!”
“厲害?”
“是的!”施嘉意說起和谷妤有關的事情,瞳孔會随之折射光亮,“那時候雖然你的粉絲基數沒有現在多,但你的留客率和帶貨量一直很好……而且,你很善良。”
接連聽到不太符合自己的詞彙,谷妤略微吃驚地看着她:“善良?”
她有些恍惚起來,“善良”這個詞,離她的生活似乎太過遙遠,上一回用這詞形容她的人是誰?哦,是那個穿着泛白格子襯衫,每天都會路過她學校西牆角的“上班族”。
十八歲的谷妤,就讀于北臨最好的私立高中,這裡的學生和普通高中生不同,百分之九十不必焦頭爛額地備戰高考,剩下的那百分之十,也都是清北的特招苗子。
谷妤和這群祖國未來的花朵、昂立時代潮頭的開拓者不一樣,她的使命是申請康奈爾大學的建築專業,畢業後回國空降家族企業,在基層裝模作樣地學習一段時間,再榮升某個已經被家裡安排好的位置,最後把自己連着股份一起打包賣給某個門當戶對勢均力敵的家族。
每當她用買賣一詞揭開聯姻的實質,她的左臉就會獲得一個五根手指分明的巴掌印。
谷妤一開始會哭,哭得撕心裂肺,後來她發現,自己的行為和眼角的淚水一樣,在錯綜複雜的商業利益面前毫無左右之力。
她也不擺爛,就這麼跟着學校的進度學。她聰明,漂亮,心眼子比馬蜂窩的孔子多,面上一張嬌豔欲滴的粉唇,常常甩出些讓人笑得合不攏嘴的漂亮話。
她随身揣着紙巾,為流淚的朋友擦去淚水;在化妝自由的私立高中,她毫不吝啬分享自己的護膚技巧;她的腦袋為她赢得了欣賞的眼神。
但這眼神中摻着多少嫉妒和怨憎,不好說。
谷妤在大衆面前像個正常人,其他時候更像隻黑貓。黑發如瀑,安靜疏離。但你要是招惹她,就别怪她在你的手臂上留下幾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她向來隻在嘴巴上吃虧,行動上絕不苛待自己一分一毫。
每周三放學,谷妤先從大門往南走,那是家的位置。接着,和朋友告别後,她橫穿街區,路過小賣部時買五根雞肉腸,沿着柏樹小道繞一大圈,再次回到學校的西牆。
西牆再往西,靠近爛尾樓的位置,人煙稀少,群貓聚集,是谷妤的秘密基地。谷妤每天定時定點,出現在這裡投喂這五隻相貌各異的狸花貓。
“咦……”谷妤舉着雞肉腸誘惑半天,“喪彪”還是不樂意張口,“你今天不餓啊?以前每回不都是你吃得最歡?”
後邊傳來一陣輕笑:“它這是渴了……”
是個男的。
谷妤離了校園就不愛搭理男性生物,當然,除了眼前這些挂着倆蛋蛋的貓祖宗。
那男生不知好歹地湊過來,蹲下身,摸了摸谷妤手邊的“喪彪”:“你的火腿腸解不了它的渴……”
“……”谷妤沒擡頭。
“你得喂它們點水,你的火腿腸太鹹了……”男生不依不饒地說。
谷妤蹙起眉頭,心中積郁已久的煩躁正要發作,她都想好了罵他一句“你這麼懂你怎麼不來喂”,一擡眼撞上對面四四方方的黑框眼鏡。
十八歲的谷妤,正是一周七天領結不重樣的臭美年紀,這會兒碰上這麼副醜眼鏡,一時竟有些語塞——
炸毛到疑似天然卷的短發,毫無品味可言的格子襯衫,腰側斜跨一隻破爛不堪的厚重電腦包,腳上蹬着的黑色阿迪像是哪個天橋上淘來的水貨。
“你行你上”的開戰宣言終究是扼殺在唇舌間,谷妤愣愣地盯了他兩秒。但很快,谷妤發現這人臉皮厚得堪比學校刷了又刷的圍牆,他絲毫不在意自己打量的目光。
他從包裡掏出礦泉水瓶,扭開瓶蓋,倒了滿滿一瓶蓋水,平穩地放至人和貓之間的空地上。
谷妤問:“……你是程序員?”
青年略顯意外:“你怎麼知道的?”
“我爸公司也有人穿你這樣。”
“原來是這樣……”男人言語中的敷衍之意顯而易見,目光落在喝水的“喪彪”鼻子處,“它在流鼻涕,得找個時間給它吃點藥……”
“藥不能亂吃。”谷妤說。
“我爸是寵物醫生。我們家裡的貓也有這樣的症狀,到時候我讓我老爸來看看……”
“寵物醫生?”谷妤感到一陣茫然,寵物生病了難道不是在窩裡等死,最後被菲傭丢進垃圾桶處理掉嗎?
“寵物還有醫生?”在學校被譽為全能選手的少女,第一次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當然,人生病了不也得看醫生?”
“也是……”
“看來我比你聰明一點,”青年眉眼笑得彎彎,“我還比你年長,你不得喊我聲大哥哥?”
見鬼。
谷妤心裡吐槽一句,她可沒有随便亂認哥的習慣。她說:“你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
“你穿着校服,還沒成年吧?”
“呵呵,上個月已成年。”
“哈哈……”他大笑起來,“大兩歲不也是大?”
“大兩歲算什麼大?你……”突然,谷妤猛地瞪大眼睛,“你說你多大?”
“二十。”
“你實習生?”
“我讀的少年班,都畢業兩年了。”
“……”
Top院校少年班根正苗紅的好苗子,世界五百強公司年薪百萬的特聘網絡工程師,光環加身的年輕人吸引了少女的視線。
她聯想到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唇角向上彎了弧度。
和谷妤不一樣,他有一籮筐說不完的廢話。沙沙的樹影間,他總會适時地驅散谷妤眉間的霧霾。他對谷妤說:“世界上除了不能保證溫飽外,隻有一種煩惱。”
谷妤問:“哪種煩惱?”
“自尋煩惱。”
“……呵呵,”谷妤扯扯嘴角,“你在陰陽我麼?”
他回答:“沒有。你這麼聰明,也會有很多煩惱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