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轉瞬之間,夏天悄然降臨,溫熱的風穿過她白皙修長的雙腿,谷妤掖了掖自己的英式百褶裙,蹲下身,解開保鮮袋裡的貓糧:“人活着不就有很多煩惱麼,而且……我不聰明,或者說,不夠聰明。”
青年靜了許久,手指撓着喪彪毛茸茸的腦袋。又是一陣風,兩人頭頂高聳的白桦樹簌簌地響,他說:“不是不聰明,也不是不夠聰明,而是能夠改變一切的時機還沒有到,對吧?”
少女的手一頓,沒有掩飾,也可能隻是懶得向一個明天可能就不會再見的陌生人掩飾,她說,“……我以為我藏得挺好。”
“如果你想了解一個人,可以嘗試着去看她的眼睛。一個人的言行或許可以粉飾,但眼睛、眼神不會。”他的聲音不緩不急,聽上去又很輕,“你的眼睛告訴我,你在等待。”
少女垂着眼簾,眸中光影晦暗,“等什麼?”
他說:“也許,是自由?”
腦後如遭雷劈,又似強電流入侵,她渾身一抖,沒來由地發冷。熱乎的狸花腦袋拱了拱她的手心,她反應過來,側頭,對上他含笑的眼睛。
這是她第一次近距離看清他的長相,他的五官長得不賴,瞳仁烏黑,眼白幹淨,二者交界處泾渭分明。
往上,各有一道褶皺極深的雙眼皮,眉峰間盡是日照金山般的柔和、恢弘、沉穩。
深綠的香樟葉落了幾片,其中一片如蝴蝶,翩翩地從她的眼前飄落,順着歪七扭八的風劃過他的瓶蓋,蓋子内裡盛着大半純淨水,此刻泛起了小小的,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哎你什麼情況——”溫憶蔺對着服務員大喊,“你這水也倒得太滿了!”
谷妤如夢驚醒,望向自己放在左側的高腳杯,目光還有些恍惚。
施嘉意關切地問:“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谷妤搖搖頭,高腳杯盛着與杯面持平的青檸水,此刻恰好也泛着細小的波紋。
服務員縮回手,拿着玻璃壺一時局促,施嘉意安慰似地笑笑,對她說:“沒事,你先下去了。茶壺放桌上就行,我們自己來就行。”
“好。” 緊張應答後,臨時工女孩火速逃離現場。
施嘉意側頭繼續關心自家女神:“這裡層高有點低,是不是太悶了?要不我們去湖邊散散步?”
谷妤沒有拒絕,離開前還不忘囑托自己的兩個姐妹務必不要浪費糧食。
出餐廳一直往停車場的位置走,不過三百米,二人就到了人造湖邊。
湖水澄澈,看得出來常有人清理,恰逢金陽日落,水面如滑膩柔軟的綢緞,迎着燦燦霞光,折射出湖綠鎏金的紋路。
施嘉意偷摸看了她一眼,女神憂郁的眉眼,讓她的心情也跟着低沉。
“小宋和你說過我的事情嗎?”谷妤問。
施嘉意誠實回答:“沒有。他這人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打死也不能亂說。”
谷妤唇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你聽說過我的事情吧?比我成為主播還要更早的……一些事情。”
說沒聽說過是假的。施嘉意不僅聽過,還因為和黑粉互罵幹封過六個小号。但施嘉意還是選擇抿了抿唇,輕聲說:“如果你願意說的話。”
她知道谷妤是想找人說些心裡話,所以她給了她肯定。
如果你願意說的話,我随時都在。
谷妤怔愣一下,忍不住彎了眼睛:“溫柔的人好像都有相同的底色。他……我的男朋友,和你一樣是很溫柔的人。”
溫柔?施嘉意大吃一驚,魏小萍從小說她遺傳了老魏家的老虎脾氣,至于原因,可能老魏家和老虎都有個“老”字吧!總之施嘉意二十多年的生命裡,從沒有人說過她是個溫柔的人。
頂多粉絲給她綴個“活潑卡哇伊的萌妹子”之稱。她們一向溺愛她。
等等,現在女神正要和自己敞開心扉,還管什麼溫柔不溫柔!施嘉意一把扯回自己到處亂竄的思緒,接上她的話,“你的男朋友,是怎麼樣的人?”
“他是個很……”谷妤頓了頓,似乎正在搜索适合他的形容詞。
帥氣?多金?會照顧人?施嘉意偷偷猜想。
谷妤的回答還是一如既往地令人咋舌:“他是個有病的人。”
“啊?”施嘉意不解。
谷妤笑着說:“他這人神經大條,總是說些不着調的話。平時也不注意自己的形象,總穿那些讓人眼前一黑的格子襯衫,出門在外我都想把他塞進麻袋。”
施嘉意心想,女神不僅膚白貌美大長腿,私下說起話來還挺幽默。她問:“那你為什麼喜歡他?”
這可算是問到點上了。
谷妤仰頭,眯着眼,微垂的睫毛被夕陽鍍上一層淺淺的金光,“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問題。我大概是腦子抽風……那時候真覺得自己可以解決任何困難,打破所有困境,一往無前奔赴自由光明的未來。”
她像是自我懷疑似地呢喃一句,“真奇怪,我這樣憤世嫉俗的人,在他身邊居然變得很平靜。”
憤世嫉俗?施嘉意懷疑女神對自己的認知出現了偏差,像女神這樣在頂峰時期放棄名利追求自我實現的人,怎麼會是……
真要扯憤世嫉俗,施嘉意覺得前幾天在分流路段破口大罵的自己罪孽更深。
她不熟悉新修的路段,開到十字路口才發現那是直行道,而她需要右轉彎。換做平時這十來分鐘的路程,她還能和汪小美有說有笑,可那時趕上晚高峰,施嘉意在一卡一卡的車流裡罵了足足四十五分鐘。
谷妤笑着說:“是真的喲,有些人就是有這樣的魅力,待在他身邊會覺得什麼事兒都不是事兒。”
施嘉意眼前浮現了某人的身影,她也忍不住笑了一下:“嗯。也許他們就有這樣的魅力。”
谷妤的頭發随意挽起,完全沒有了視頻裡的距離感,在施嘉意身邊就像是溫和的大姐姐,她側頭,看向施嘉意,目光柔軟,“那天,我不是故意灌你酒的。”
施嘉意與她四目相對,她們都是時常坐在談判桌邊的女人,彼此對這話都心知肚明。事實上,酒吧回來的第二天早上,施嘉意就咂摸出其中的古怪。她覺得谷妤喜歡她,但又沒有那麼喜歡她。
至于其中緣由,施嘉意不清楚。
現在,谷妤捅破了迷蒙的窗戶紙,她毫無保留的坦誠讓施嘉意感到駭然,她說,“那天本來是想邀請你出來喝酒,結果他們都說你和男朋友的感情很好……”
說到這兒,她像是做了好久的準備,繼續說:“他們不知道阿頌上半年去世了。”
阿頌……
施嘉意瞳孔猛地一顫,沒聽過女神各大花邊新聞的粉絲不算真粉絲,施嘉意也是聽過那人的名字的。
魏頌。微博狗仔曝光那天,施嘉意一下就記住了這個拐走女神的情敵,并且順手給無良狗仔點了侵犯隐私的舉報。
百萬粉大V提交的舉報處理迅速,這條帖子點贊評論不過二十,就被徹底下架,如墜入谷底的石子,沒了聲響。
狗仔的信息魚龍混雜,施嘉意當時不以為然,如今從當事人口中得到證實,心跳還是不禁漏了一拍。
施嘉意不知道說什麼,又覺得氣氛實在凝重,隻好問:“他……你的阿頌對你好嗎?”
話一出口,施嘉意就有些懊悔。當然好啊,哪個女人會懷念對自己不好的男朋友?
可谷妤卻說:“也就那樣吧。”
“也就那樣?!”施嘉意驚訝地重複。
谷妤被她的誇張語氣逗笑,“如果你是指他活着的時候,我會說很好,世界上再找不出第二個像他一樣明媚的,能帶給人希望的人。可如今他死了,徒留我一人悲傷。所以折中一下,我覺得——也就那樣吧!”
她看着施嘉意臉上要哭不哭的表情,拍拍她的肩膀,說,“安啦……找個人傾訴一下果然好多了……現在來說說你吧!”
施嘉意正襟危坐:“說我的什麼?”
“你在店裡說,因為我的善良才喜歡我。可這世界上還有許多宣揚保護動物的博主,你為什麼最喜歡我呢?”谷妤問。
施嘉意沒有一絲猶豫,說:“世界上宣揚保護動物理念的博主确實不少,但前期開過網店,搞過直播賣貨,會真心給所有女孩穿衣建議的‘谷雨’隻有一個!”
“也就是說,其實你不是因為我後來成為動物博主,才覺得我善良的?”
“嗯。”
施嘉意上大學時,每晚七點都會等着谷妤的直播。她的直播風格在一衆激烈的搶購中像是潺潺清流。
她會耐心地回答每個問搭配的路人,會對着鏡頭給出适合不同場景的建議。她會告訴孕婦,哪些衣服雖然是寬松均碼,但因為版型需求依然不夠似純棉柔軟。
因為這是她谷妤的私人女裝品牌,所以她會說、多說、敢說,真誠而努力地,向蓬勃發展的電商時代交上了自己的滿分答卷。
幸運地是,時代也從不辜負任何一個努力的人。電商領域一片藍海期間,谷妤靠着每天十四小時的直播,在橫向的一衆主播裡脫穎而出。
沒過三年,電商行業飽和,谷妤賺夠錢後全身而退,做起了和前職業風馬牛不相及的動物博主。
她做人做事一向極有個性,創建博主賬号時沒有選擇家寵的賽道,而是轉向兒時向往的公益事業,鎖定世界各地的野生保護動物。
她的鏡頭裡,曾經的草原霸主北美灰狼,威風飒爽的同時也帶着憨态可掬的可愛,非洲成群遷徙的野象,自由逐風的羚羊,惬意曬背的黑犀,都是作為志願者的她口中的“朋友”。
谷妤的魅力,遠不止在人類群體中受歡迎。
施嘉意亮着眼眸,堅定地說,“你問我為什麼喜歡你,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想用我愛人曾經對我說過的話回答你……”
遠處天際,彩霞四散,金陽化為一輪深沉的紅,緩緩沉入稀薄的灰雲,霞光褪去,暮色中,施嘉意笑着說,“‘因為你很好,值得很多人喜歡’。”
“喜歡你這件事,除了宋韫安,我身邊的家人朋友們都不知道。”施嘉意和她目光交彙,她們的眼神有着如出一轍的坦蕩,“我擔心我的動态為你帶去不必要的困擾……不知道為什麼,靠近你的時候總覺得自己還不夠好,總想着再等等,再等等,等到我也在互聯網又一片天地,等到我的名字也能和你在同一榜單,等到某個時機,我可以很大方地告訴别人,‘拜托,谷妤可是我女神!’我就這麼想着,一路走到了現在。”
說完,她笑了一下:“你真的很有力量。我看到前幾天的入圍名單上,你排在第一,恭喜你。”
“你也位列前茅呢,”谷妤同樣笑着說,“你就沒想過超越我?”
漸沉的黃昏籠罩大地,施嘉意的回答依舊輕快明亮:“從未。”
“為什麼?”
“大概是因為……想着在數據上超越别人的人,最終也會被數據的洪流吞沒。知道有那麼多女孩子在不同的細分賽道上,借着互聯網給散落在世界各地的素昧謀面的女孩帶去力量,我就覺得已經足夠。至于随之帶來的金錢名利,不過是人實現自我價值外的附屬價值。”
兩人又聊了幾句,施嘉意接到家裡電話,在湖邊和谷妤揮手告别。
轉身之際,也許是覺得揮手還不夠表達此刻的心情,她跑了幾步折返。
截至今日,谷妤在施嘉意心中再不是遙不可及的星辰,她是星星變成的人,既有人類的立體性,又似星星閃耀。
施嘉意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給了對方一個大大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