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和秦貴妃都在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我,即便他們已經察覺我注意到了,也仍舊這般打量着我。
我被盯得很不自在,但這也不會使我煩悶,因為此刻我更擔心江染。
他直直地跪在地上,兩個執刑人拿着棍子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後,一棍一棍朝着他的後背打去。
悶沉的聲音回響在涼亭之内,除此之外,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秦貴妃死死捏着錦帕,兩條蛾眉都快皺到一起了,她隻看了一會兒,就偏過頭去不敢再看,皇帝也不比她好多少,剛剛幾杖下去他眉間還存有怒意,可十杖過後他的怒火就蕩然無存,轉而全部變為擔憂,擔憂又後悔。
江染忍得很好,二十多杖過後他仍舊一聲不吭,連身子都沒挪一下,隻有緊捏的拳頭和額間的冷汗才能窺測出他此刻忍得有多辛苦。
我心裡竟有一絲慶幸,若這樣的棍子打在我身上,恐怕不過十杖我就會暈倒,而他要整整承受四十杖。
二十五杖過去,他好像還是開始那般,依舊挺立,然而他墨色玄衣的背後,竟然漸漸滲出血漬。
這種實木棍子最易打出内傷,卻連打破皮都很難,然而此刻他的後背卻血迹斑斑,若非他穿的黑色衣服,我敢保證他的後背早已滿是血色。
三十杖過去,紅色的行刑棍上有滴滴鮮血順着滴下,我想皇帝看到了,他的表情突然變得十分深重。
風又吹了起來,紫色的花瓣飄進涼亭,江染看着那棵紫荊,突然笑了,然而他嘴角才剛揚起,一口鮮血突然噴出,幾片花瓣不巧被染成血色,跌落在地上。
此刻已經三十六杖,他身後的執刑人收了刑杖,不敢再打。
江染擡手抹了抹嘴角的鮮血,沉聲道:“繼續。”
兩個人呆住了,用眼神向皇帝求助。
皇帝此刻大概也很猶豫,緊鎖着眉頭不發一聲。
“君無戲言。”江染笑着看向皇帝。
像是被什麼東西戳中似的,皇帝的表情突然變得很難看,他背過身去,低聲道:“打。”
紫荊花又一次飄揚起來,這位年輕的君王身上,似乎環繞着淡淡的憂傷。
四十杖打完,我立馬就跑到江染身邊,他滿頭是汗,臉色也很蒼白,他輕輕拍了拍我的手,向我示意他沒事,他把我挽着他胳膊的手輕輕放開,艱難地站起。
他看了皇帝一眼,什麼也沒說,就向涼亭外走。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秦貴妃和皇帝,秦貴妃緊緊攥着手帕看着江染,她似乎很害怕。而皇帝一直看着江染,眼睛都不眨一下。我躊躇着,不知道到底該往哪邊走。
涼亭外,我看見一個同樣黑衣的男人,他與江染身材差不多的高大,但他的眼神比江染更淩厲,更冷漠。他從涼亭外面走進來,他看到江染的一瞬間也是一愣,随即立馬上前扶着他,江染并未抗拒,将手臂搭在他肩上和他一同離開,甚至不曾轉過頭來給我一個眼神,好像已經徹底忘了我,于是我愣在原地,像是心裡頭有根弦斷了,腦中一片空白。
直到他們倆已經走到很遠的地方,甚至快要看不到時,皇帝突然說了句話:“你不追上去嗎?”
我轉過頭詫異地看着他,他面無表情地說:“你不喜歡他嗎?”
我低頭苦笑,竟忘了君民之别,心想,我連他的真實身份都不知道,“陛下多慮了,我不過一介草民,怎麼配得上......他。”
皇帝看着我,好像忽然明白了什麼,“他沒告訴你他是誰?”
“嗯。”我咬了咬嘴唇,别過頭去,甚至完全已經忘了我眼前這個人是天下至尊。
餘下的事在我的記憶裡模糊得如同飄渺霧雨,我如同行屍走肉一般沿着那紅色的宮牆,穿過高高的宮門,我腦裡早已沒有懷中揣着的藥材和藥方,我隻覺得很累,像是剛淋過一場大雨,身上濕重得很,馬上就要倒在地上,可事實是,天上沒有下雨,一切都如我來時那般美好,甚至更明朗,更燦爛。
待我回到百草堂時,已經過了晌午了,可我娘和我爺爺愣是一口飯沒吃,都望着門口等我回來。
“沒事吧書涵?”我娘拉着我的胳膊,替我理了理額間的碎發,“怎麼去了這麼久,是不是遇上什麼事了?”
我搖搖頭。
我娘看了看我爺爺,又轉頭說:“那是不是迷路了?是娘不好,明知你不識路,還讓你一個人去。”
我依舊是搖搖頭,不敢看我娘關切的目光。
“怎麼了書涵?”我娘扶住我微微顫抖的雙肩,“是在宮裡受了委屈嗎?”
我再也掩不住我熾熱的眼淚,它們如同泉水一般湧出,但泉水是大地造的,而我的眼淚卻是悲傷釀的。
我娘将我摟進懷裡,輕輕拍撫着我的背,“沒事了阿涵,娘在這兒呢。”
我這才想起懷中的東西,将它拿了出來,我娘接過去,道:“哦,這些東西,娘待會兒送進去就是了。”
“娘,”我輕輕推開我娘的肩膀,低聲道:“我想回竹屋去。”
“好,娘陪你回去。”
“不......”我搖了搖頭,擠出一個微笑,我努力笑得開心,“我想一個人回去。”
“好,娘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