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染從嶺南回來,日日酗酒,身體一直不好,我讓太醫為他調理,也一直沒有太大起色。軍營的事情他依舊不願管,我歎了口氣,算了,就這樣當個閑散王爺,也挺好。
我本以為,日子就這樣不痛不癢地一天天過去,直到那日我與阿染吵架後,在禦花園撞見了他護着一個姑娘。
那是這些年來,我第一次見他與一個姑娘親近。
這姑娘是樓太醫的女兒,家世清白,雖說不是高門貴女,卻也是良配,最重要的是,我看得出阿染喜歡她。
果然,跟她在一起後,阿染變得越來越有精神,整個人就像是重新活過來了一樣。
甚至于,在可裡呼邪再次率軍進犯時,阿染主動請纓領兵出征。
真是太好了,我心中欣喜萬分,我們兄弟兩個,好久都沒有坐下來好好說過話了。等他凱旋而歸,迎娶書涵,以後定會合家歡喜。
我看着禦花園中的那棵紫荊樹,笑了起來,上天終究還是憐憫了我一回。
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切不過是回光返照。
前些天,我召了餘美人侍寝,她是戶部尚書餘觀鴻舉薦入宮的人,說是從前養在鄉下的庶女,仰慕了我多年。
我怎麼會不知道,他們隻是想要讓自己的人進宮,好扶持餘淑妃在宮中的地位。其實一個女人而已,根本就無足輕重,可這就是君王之道,要想讓臣子信服,好好做事,總得給點甜棗打發。
她柔情滿目地看着我,媚眼如絲,可是我見的人太多了,這樣的眼神,一看就知是經過訓練的,沒有一絲真情。
我正想着,“這也不打緊,宮裡的女人,又有幾個對朕是真心的呢?”——她便一刀刺了上來。
我心中一驚,随即轉身躲開,捏住她的手,打掉了她手中的刀刃,反将她擒拿住。
“你是誰!”
她跌坐在地上,被侍衛團團圍住,憤恨地望着我,卻什麼也沒說。
此事不得張揚,我将她囚于冷宮,派人查探她的身世。餘觀鴻沒有那麼大的膽子,明着送人進來刺殺我,再者淑妃生的孩子是個公主,此時太子未立,朕就算是不幸遭難,皇位也隻會傳給毅王。
一定是有他人指使,将她送給餘觀鴻,再借獻美人之名送入宮中。
還沒等我查出幕後主使,她竟然自己招了。
雷聲陣陣的雨夜裡,她在冷宮大喊:“皇上!嫔妾是無辜的,是受人指使的,皇上!”
看守的侍衛前來通報,我便從禦書房到了這裡。
她坐在牆角,發絲淩亂,面容憔悴,唯獨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說吧,是受何人指使。”
她看着我,笑道,“皇上可還記得,多年前秦貴妃身邊的小丫鬟。”
秦婉身邊的小丫鬟......绮枝?還是......小環!
我瞪大了眼睛,“你!你是......”
“我便是她那病重的姐姐!”
她哈哈大笑,笑得凄厲,“當年你害死我妹妹,我力量微弱,報仇無門,如今終于得了機會,可惜上蒼無眼,叫你苟活至今!”
“是誰幫你的。”
她看着我,仿佛是在嘲笑,“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我轉過身,示意夜聞了結了她。可還沒等他動手,她就一頭撞死在了牆上。
朕這一生,終究是欠下許多孽債。
大雨瓢潑不絕,叫我想起了數年前符家滅門的那個夜晚。我望向禦花園中的那棵紫荊樹,一時間,竟有些恍惚。
推開門的那一瞬間,我還沒反應過來。
那是阿雪,她一身紅衣,舉着劍向我刺來。
這個場景我在夢見過無數次,那一身紅衣,就像是夢裡的嫁衣。是的,我殺了她,在她出嫁前殺了她。
我顯然不是她的對手,她的劍在我的身體上劃下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全身上下都在發痛,我這才真切地意識到,這不是夢,她真的沒死。
她握着劍,眼神悲怆,将我逼到退無可退的地方。
不知道為什麼,她将劍抵在我脖子上的一瞬間,我有種解脫的快感。
她看着我,淚水從眼眶中湧出,有痛苦,有悲傷,有委屈,有道不盡的質問。
她顫動着手,劍卻遲遲沒有落下。
我早就看出,她不忍殺我,她心中的糾結與困苦全都寫在了眼中。
“阿雪!”我叫住了她,“我死了,阿染就會即位。”
我知道,她有她的死穴。
門外忽然降下一道閃電,她絕望地閉上眼落下劍。紅色的衣袖和我的血一起飛濺飄舞,在空中劃過了一道弧線。
驚雷滾滾,她還是沒能殺了我。
侍衛軍終于聽到了裡頭的動靜,烏泱泱地沖了進來。
阿雪丢下劍,失魂落魄地站在屋子中央,不知在想些什麼。
侍衛一進屋就看到了我滿身傷痕的模樣,按照既定的程序想要反剪雙手、打彎膝蓋擒拿住她。
“住手!”
她不反抗,大概,也是料到了我不會這樣對她。
可是阿雪呀,我能做的又有多少呢,我真的能讓你活着離開嗎?你為什麼不直接殺了我。
我支開了所有的侍衛,又留下了我與她兩人。
我知道,她仍舊恨我,那種恨意,是什麼東西都替代不了的。
所以如果能讓她心中暢快一點,我甘願承受這一劍又一劍的痛楚。
可是這一切,都抵不過她心中的痛苦。
她将秦太師的罪證甩出來時,我有些驚訝。
原來她早就準備好了一切,她這次來,就沒想過活着離開。
其實,秦太師在這個位置上已經坐得太久了,有他在,我反而還不敢安心待秦婉。
阿雪站起身來看着我,燈火搖曳,我才發現,她的臉上,遠比從前添了許多滄桑。
我想問她,這些年過得好不好,當年又是如何逃過了這一劫,可是話到嘴邊,總覺得冠冕堂皇,又給咽了回去。
我知道,她能逃脫滅門之災,又隐姓埋名地過了多年,甚至這些真真假假的罪證,還有安排餘美人進宮,都必然跟風滿樓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
她問我,如果一切重來,我還會滅了符家滿門嗎。
我沒說話,可是我和她都很清楚地知道,我還會。
她望着我,心如死灰,笑得諷刺。
她舉起劍,卻不是對我。她将劍架在脖子上,我知道她要做什麼,下意識地閉着眼轉過了身去,背對着這一切。
好像隻要我不看,這一切就與我無關。
可這怎麼可能呢,是我逼死了她,我又一次逼死了她。
淚水在眼眶中打轉,我卻死死地不讓它落下來。
阿雪,如果重來,你還會選擇認識我嗎?
又一聲驚雷落下,我心中的聲音随着雷聲不斷加大,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知道,我不想她死。
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我轉過身去,血濺了滿屋,濺到了我臉上,她與手中的劍一同倒在了大殿之中。
凄厲婉轉,優雅動人。
“阿雪!阿雪!”
她望着我,眼中早沒了最初的怨恨,隻留下無邊的悲傷與溫柔,好像在問我,怎麼會變成這樣,又好像在告訴我:“别哭”。
我承認,她揮劍自刎的那一瞬間,我真的後悔了。
“江辰......哥哥。”
她用盡力氣說話,卻隻剩下些許喃喃聲。
我立馬俯下身來聽,她卻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我想、回...角虎城......”
“好、好!”
我立馬答應着,可是她卻再也沒有睜開眼睛。
“化作沙子......吹啊吹......”
她嘴裡還在喃喃地念叨着,我分辨了好久,也隻聽出了幾句話。
“一生...一代......一雙人......”
我抱着她的身體,感受着她慢慢變冷,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頭的侍衛才出聲叫我。
“陛下,您沒事兒吧!”
一生一代一雙人。
争教兩處銷魂。
阿雪,你的一生,終究是被我葬送了。
“陛下,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