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衛統領大着膽子推門而入,大雨未停,我仍保持着原來的動作,一動不動。
“這是朕的妹妹。”
他立馬跪在地上,縱然心中驚恐,疑慮萬千,卻也不敢擡頭,隻答:“是!”
“安排靠得住的人将她和餘美人一同運出宮去。餘美人,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好好安葬,至于她......”我看着阿雪清麗蒼白的面容,哽咽道,“天高路遠,先找一處道場燒了。”
阿雪,對不起,宮裡人多眼雜,我隻能将你先送出去。
“......是,陛下。”
“她的骨灰,帶回來給朕。這件事,不能有多餘的人知道。”
阿雪走了以後,我坐在桌前,房中還留着她和我的鮮血。
我提筆,顫着手不停地寫着那句話。
“一生一代一雙人。”
那是她的最後一句話,恐怕也是她此生最大的願望。
可是我,卻硬生生地将它斷送。
那些真心對我的人,終究是一個個走遠了。
阿染,如果你知道了,你會原諒我嗎?我殺了她兩次,你恐怕這輩子都不願再見我了。
鬼使神差地,我竟然叫張元去請阿染進宮。
夜雨綿綿,阿染站在門口,我卻根本不敢面對他。
就在不久前,他的愛人還生龍活虎地站在裡面。
猶豫了半晌,我隻得将這句話遞給了他。
這是阿雪的最後一句話,無論如何,他也應該知道。
果然,不久後他便向我請旨要終身駐守角虎城。
我看着他憔悴的面容、堅定的眼神,無論如何也無法拒絕。
他愛她,她也愛他,很愛很愛,那是我一生也無法擁有和給予的東西。
我本想親自送阿雪去到漠北,可是路途太遠,往返根本來不及。我是皇帝,不能離開京城太久,否則朝堂随時都可能會有動亂,天下也随時可能生出異心。這就像個金籠子,越是富麗堂皇,就越是鎖得緊。
誰去漠北我都不放心,即使是夜聞也一樣。
萬般無奈下,我找來了丘黎。
“這裡面,是朕的一個老朋友......”
他的眼中先是驚恐,而後變作了疑惑。
“她想回到角虎城去,我...抽不出身。”
提到角虎城,丘黎一怔,他低頭看着眼前這個瓷盒子,雙手止不住地微顫,眼底的震驚也化作了悲痛,溢滿了屋子。
他莊重地跪下,雙手舉着盒子,“陛下,此行結束,微臣也願随毅王殿下一同,常駐角虎城。”
我知道,他明白了。其實就算是阿染,恐怕也早就猜出來了,隻是誰都不願承認。
“準。”
後來,丘黎給我回信說,那人的骨灰随着漠北的黃沙一起,消散在了風裡。
收到這封信時,秦太師剛于天牢畏罪自盡,他還留下了一封信,希望我能善待他的家裡人。
那天下午,秦婉就來找了我,她顯然還不知道這個消息。
“陛下、陛下!”
我從未見她如此模樣,不顧宮女太監的阻攔,跪在我的腿邊,發間的珠钗歪落,“當年的事證據确鑿,臣妾的父親怎麼可能是誣告呢皇上!而且,父親這些年替陛下做事盡心盡力,就算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呀!”
她雙眼含淚,哭得梨花帶雨,叫人憐惜。
“皇上!您再查一查,再好好查一查,一定是有人嫉妒父親身居高位,一定是有人要害他呀!”
她拉着我的手,滿目期待地望着我。
她這樣懇切的目光,我怎麼能拒絕?
我替她拭去眼角的淚,“朕已經下旨,冊封你為皇後。”
她握着我的手一下就洩了力,滿眼的不可置信,愣了半刻,才拼了命地搖頭道,“不!臣妾不要做皇後,皇上,臣妾什麼都不要!隻求能換得父親平安啊皇上!”
我無法再看到她這般模樣,我也怕,自己會忍不住心軟。我隻得将她的手從身上撥開,淡淡道,“鳳冠霞帔應該已經送到你宮裡了,你回去試試,看合不合适。”
她望着我,眼神變得木讷而黯淡,張着嘴沉默了許久,什麼話也沒說。
臨走前,她跪在地上,向我行了三個跪拜大禮。
禮畢,她站起身來,再也沒看我一眼,便由宮女扶着,像往常一般,風姿綽約地走了出去。
我原以為,這事很快就過去了。
晚膳前,她身邊的宮女就傳來消息,皇後娘娘,薨了。
我走進她的宮中,她一尺白绫懸于房梁之上,脫去發簪,隻着素衣,眼角還留着兩道淚痕,不染纖塵。梳妝台上,鳳冠霞披整整齊齊地疊好,靜靜地擺放着。
我一滴淚也沒有流下,轉身離去,隻對外宣稱皇後因病離世,谥号敬賢,厚葬。
阿婉,你不是說會永遠陪着我嗎,為何要走得如此決絕。
她剛一離世,樓太醫就來找我請辭。我知道,阿染遠走他鄉,他與樓姑娘之間,必是再無可能了。
宮裡從來不缺女人,秦婉走後三年,我便封了陳将軍的孫女惠妃為皇後,她的父親早亡,母親出身西南當地的小族,選她做皇後,一來可以借陳将軍的勢力籠絡軍心,二來也無外戚幹政的憂心。
如此一來,朝堂便算是徹底穩定下來了。有了前車之鑒,再也沒有大臣敢居功自傲,結黨營私。就連世家聯姻的現象也少了起來。
我每日生活在這個牢籠裡,誰也不敢完全相信。得閑時,就一個人在禦花園中那棵紫荊樹下發呆。
父親,我終究還是變得和你一樣了。
阿染就像他說的那樣,再也沒有回過京城,即便是過年也不曾回來。
我每每覺得孤獨難以自抑時,都會給他寫信,他再也沒喊過我哥哥,隻有一聲一聲“陛下”,聽得刺耳。
在這宮裡,所有人都這樣叫我,我都快忘了,自己到底是誰。
春去秋來,我也一天天地老去,一年冬天,我收到了阿染從漠北寄回來的信。
信上,他終于叫了我一聲哥哥。
不知為何,我竟然激動得哭了出來。
我立馬提筆回信,告訴他這裡一切都安好,隻是我很想他,很想他。
信還沒寄出去,就有人傳來消息,毅王殿下,薨了。
我的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心裡頭那處唯一溫暖的地方,也空了。
他多年征戰,在嶺南時還落下病根,如今猝然離世,多半都是我的緣故。
丘黎說,他将他安葬在了漠北,角虎城中,和他心愛的女子一起。
我哭着哭着便笑了出來,是啊,他們終于能在一起了。
阿染走了之後,我的身體也一天不如一天了,不到一年,就白完了頭。
皇後溫良柔嘉,太子賢能仁慧,如今河清海晏,四方皆平,我這一生,做下許多錯事,卻也總還算個明君。
近來,我總是夢到許多小時候的事。母親脫下長甲,親手剝荔枝喂給我吃,父親忙完政務歸來,抱起我笑着說又長高了,我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地吃着粗茶淡飯,日子美極了。
我還夢到了阿雪和阿染。他們在西南的一處山間隐居,住在一座竹屋之中,院裡還栽着一棵李樹,他們正在樹下執劍共舞。
睜開眼,我忽然很想去毅王府中坐坐。
我第一次耍了脾氣,不顧阻攔地擅自出了宮,不帶任何人同往。
我已經二十多年沒有來過這裡了,初見阿雪時,院中的那棵李樹,居然都已經枯死了。
多年不見,澤蘭已經成了個老姑娘了,她看到我來了,頗為驚訝。
見到我望着李樹,她垂下眼,傷感地說道,“我想盡了辦法救它,卻還是沒能救得回來。”
我請她為我尋一處安靜的地方,她想了半晌,将我帶到了府中的一個院中。
院裡有一棵很高很高的梧桐,落滿了葉子。
我實在是站不住了,便叫她替我拿了一張椅子,放在院中。
我獨自一人坐在這梧桐樹下,閉着眼,感受着涼風從耳邊呼嘯着吹過。
不知為何,院門打開的那一瞬間,我忽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大抵是因為有故人來過吧。
蘆葉滿汀洲,寒沙帶淺流。
二十年重過南樓。
柳下系船猶未穩,能幾日,又中秋。
黃鶴斷矶頭,故人今在否?
舊江山渾是新愁。
欲買桂花同載酒,
終不似,少年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