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負雪略過牆上不知名的花草鳥獸,誠懇道,“這裡面我眼熟的就兩個。”
世家末尾的葉,跟現在他們所處的孟。
祁白川沉默了一會兒,側過頭:“現存世家不超一隻手數。”
“啊?為什麼?”
剛問出口,梅負雪就察覺對方眸光閃了一下,微不可察抿緊嘴唇。
“昱奕年初戰争波及。”
祁白川回答得很簡略。
梅負雪一愣,後知後覺意識到什麼。
昱奕年初……
他剛醒來那會從小二身上搞到的冊子上潦草記了幾件大事,出現最頻繁的前綴就是景和年。
昱奕二十一年……
噢,打架打沒的。
沉吟片刻,他發表自己的意見:“他們一定很厲害。”
“……”
祁白川似乎不願在這個問題上多讨論,他伸手對着牆上的名錄圖一抹,金紋昏暗下去,這次梅負雪聽到了十分清晰的機關轉動聲。
咔……咔……
仿佛一位喉嚨塞滿痰盂的瀕死之人發出最後的嘶吼,啁哳難聽。
牆壁猛然一顫,金色流光似乎是收到了什麼指令,同一時刻全部彙聚在中央的世家名錄上,像一把無形的巨斧,從中間殘忍,緩慢地劈開象征世家驕傲的族紋。
隐藏在深處的幽靜通道終于完全展現在眼前。
長梯無光,漆黑綿延,地府黃泉路似的望不到頭,梅負雪傾身朝下看了眼,複又側眸看向祁白川。
對方并無表示。
兩人一時間誰都沒動。
氣氛有些微妙。
從八大族紋展現的那一刻起,祁白川好像就有些心不在焉,像是在回憶什麼,又好像獨立于事外,除了剛才殺機顯現的那一刻遽然出手,現如今又變成了斂眉不語。
長梯下危險未知,既能藏得如此隐蔽,即便梅負雪對自己實力有所認知,在未完全恢複之前他也得多掂量掂量。
“這種情況要是一網打盡可就沒地哭了。”他伸手拉了拉對方,認真道,“咱們要留一個人。”
“你想下去?”
雖是個疑問句,但祁白川說出來卻很肯定。
“我的鳥,肯定要我去才好。”梅負雪邊說邊朝他伸手,“喏,東西給我。”
誰知對方一側身直接躲開。
梅負雪不明所以。
祁白川忽略他的詢問,提着籠獨自來到長梯前,然後兩指一撚,靈光猝然生起,順着階梯滾滾而下,所過之處浮起薄薄的金霧。
梅負雪眉梢一動,瞧着這狀似引路牌的昭示,揶揄道:“你不會怕我出事吧?”
然後就聽見對方避重就輕地回話:“晚上孟懷之宴請,别誤時。”
“……”
梅負雪長“噢”了聲,接過籠,徐徐往前走着,在腳将要下落在第一階梯時突然又一頓,忽地想到什麼,回首望過去——
微弱的火光倒挂在牆壁旁,為那件潔如霜雪的衣袍鍍上金邊,如同描光的像塑,祁白川逆光而立,面容有些不真切的模糊。
梅負雪微不可察低了下眼,複又笑吟吟道:“我要是遲了,你大可叫裴初頂替。”
最後一個字音落下,他整個身子倏然一矮,雙徹底落在階梯上,隻聽“咔”的一聲,齒輪轉動遽極,鑲滿木格的牆緩慢閉合,将二人徹底隔絕開。
……
梅負雪嘴角弧度消失。
長階暗沉無光,泥垢縫隙中爬出來的青藓躺了一路,無聲歡迎着新來的貴客。
漫步走下去,一路濕軟,像是許多不知名的蟲子攀附着他的腳踝,欲将他牢牢拽至深淵。
長袖上的梅花忽地一鼓,巴掌大的鳥團猛地振翅,掀起一陣清風,吹散了潮悶的濕氣。
梅負雪感受着蹭在自己臉龐的茸羽,眼睫微垂,眸光輕飄飄落在自己腳下。
“在這最底嗎?”他問。
鳥團清楚自己那點實力,沒敢單獨下去查看。
它伸長脖子作聆聽狀,片刻道:“是。”
“你都聽到什麼了?”梅負雪問的随意,神情淡淡的,注意不大集中。
“就在臨近滿春閣的時候,我聽見了長嘯,還挺凄慘,”鳥團話語一停,估摸是在思索怎麼形容,少頃才繼續道,“大概……跟我拔了羽毛叫聲有一拼。”
“……”
腳步踏踏聲平穩有序,幽幽回蕩在長寂的通道。
鳥團重新縮回身體,擡頭看了看梅負雪,在這短暫獨屬于二人的相處時間中,久違得不知該如何開口。
它有太多想問的了。
譬如為何要留下城門口那個奇怪的人,譬如為何要支走祁白川。
自它醒來的第一眼看見的便是梅負雪,那張昳麗又透着蒼白的面容,仿若被遺棄的病兒,讓人根本認不出來這曾是個半仙。
現在雖然有所恢複,但經脈大多不通,手腳依舊是涼的。
還有……
它不經意低下喙,看向雲樣飄蕩的袖擺。
隐約露出的清瘦腕骨間拴了個紅繩,它雖看不見,但卻知道繩子的尾端延出一根直通階梯外的無形線。
這該是個上等法寶,關鍵時刻能拉人保命——如果忽略自家主人為了防止窺探掐的繩結。
它無奈歎氣。
“居然有人能窺探旁人的神識,我還是第一次見。”
梅負雪半晌沒作聲。
鳥團得不到回應,耳邊隻有沉悶的腳步聲,不免有些發怵,又自顧自又往下說去:“要不是他自己暴露了這事兒,我還被蒙在骨子裡,說不定嘴一快,把不該說的都抖完了。”
“你有什麼不該說的?”
梅負雪終于開口。
鳥團一噎,被難住了。
“窺探神識非難事,經過對方同意即可,多是親密無間的道侶才會幹的把戲。”
梅負雪踩在青苔上,引路的金霧如同擺設般飄在一旁,沒分去他半分視線。
“但也不然,實力差距過大,或者稀奇法寶一類的照樣可以。”
“主人覺得是什麼?”它問。
“我?”梅負雪步子一刹,垂眸看向下方仍不見底的長梯。
“我覺得……”他輕聲重複,“是什麼都行。”
“啊……”
鳥團沒料到這個,頭一伸,拽着調子漸漸低下去,直至無音。
“……”
是什麼都行。
梅負雪在心中默念,萍水相逢,各取所需罷了,有什麼好糾結的?
不過是個有傷在身的病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