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
孟餘淮将藥推遠,輕聲說,“我有點不舒服。”
“怎麼不舒服,”裴初心頭一緊,趕忙看向他手腕處,“不是已經暫時切斷聯系了……”
“不是這個。”
喘息由小變大,身子起伏不斷,像是被掐住脖子般,那張臉上泛起不正常的青紫。
孟餘淮撐着被褥,一言不發。
裴初本能地感覺到不對,顧不得身後視線,一把抓住對方胳膊,追問道:“你到底……”
還未說完,就覺手臂一麻,隻聽“咣”的一聲,藥碗蓦地打翻在地,對方仿佛受了什麼刺激般,猛地推開旁邊人,再也忍耐不住趴在床沿咳了起來。
裴初猝不及防之下踉跄幾步後才站穩,隻得倉促回頭:“喂,你到底……”
話語驟停,他看到了地上新鮮的血迹。
但來不及反應,兩道身影遽然将他撞開。
“餘淮!”
“弟弟!”
……
青石磚一路延伸向上,黏膩的青苔死死拽住人的腳跟,梅負雪頗為難受。
這台階跟滿春閣的尤為相似,但比其要陡峭三分,或許是年代久了,階上坑窪遍布,積水泥漬混雜在一起,走在其上那種觸感讓人忍不住打哆嗦。
但這不是最危險的。
梅負雪在邁步的空當間回首,沿着來時的路往下看去。
台階下方是一截腐敗的枯木,僵硬蠻橫地躺在路途中央,淡淡的灰氣隔絕了兩個世界。
木那邊嘈雜混亂,跌倒的修士将起不起,香飲攤的瓷缸碎片滲進泥土,刮斷了攤車的支架,舊木做的輪子吊在空中成了名副其實的假太陽,霎時世界空寂無光,所有的一切定格,白衣屹然依舊,遙不可及卻再也無法離去。
他走在木的這邊。
“越接近蜃主,觸感越真。”梅負雪視線從那片衣角上離開,颦眉看着自己腳下,“這是什麼地方?”
“這次是真猜不出來了。”鳥團歎氣,“哪個山溝裡的犄角旮旯。”
話糙理不糙。
梅負雪環顧四周,面色不太好看。
目之所及僅有幾尺,他們似乎誤入了巨大的天羅地網,唯一的指路标就是前面那道徐徐而上的背影——
金玄衣擺随着輕淡動作撇過濕冷的風,每走一步,背影便疏離一分,周圍的氣氛也就更加喘不過氣。
青石磚上隻留步履有序的踏聲,梅負雪慢慢放緩腳步,忽然問:“韓峥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個問題他們似乎讨論過很多次,無怪乎是溫良知禮,溫潤有加,但在這出其不意的蜃境裡,一切都有些模糊了。
“不知道。”鳥團道,他看着上方,同樣眸光複雜,“外面的評價口口相傳,言論真真假假,但就論他現在這副模樣,與傳聞差距是有些大。”
“……”
是很大。
梅負雪目不轉睛地頂着岑寂的黑暗。
那頂莫名其妙的鬼面,以及對視時刹那間的悚然,無一不是疑點。
方才在攤車旁對方應該藏了許久,隻是他疏于觀察,手中鑰匙的預警卻從未停止。
當時太嘈雜了,顧不得多想,現在難得安靜下來,周圍環境雖難以啟齒,但能放空五感好好思考……
他倏然停住腳。
鳥團不明所以,投來疑惑的目光。
梅負雪猛地擡頭,環顧一圈,然後低聲細語道:“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鳥團迷茫地看着他。
“一種……”他聲音放得極輕,豎耳聆聽,“有一種酒壺,細頸大肚,往裡滴水聲音會很悶,你聽到了嗎?”
“……”
嘀嗒,嘀嗒……
朔風卷起糜爛枯葉,沙沙作響,枝梢驟然一歪,日月無光,無形中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急速穿行,敲響催眠的樂符。
這種感覺太真了,真到梅負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甚至裸露在外的肌膚都被這近乎于嬌俏的帖服感所震懾,寒毛乍起。
不自覺地,腳下步伐漸漸加快,他兩步變作一步,到最後大步而奔。
與此同時,前方踱步拾級而上的韓峥好像也感受到了什麼,回首掃視一眼,腳下生風。
聲音如影随形,目及之處似乎暗了,蒙了層黑灰色的紗帳,沉重遲緩的冷氣順着鼻腔往裡湧,無形的枷鎖從内裡凍住血脈,直冰的人手腳僵硬。
嘀嗒,嘀嗒,嘀嗒……
越來越快,有人提着碗筷在他耳邊打拍子,梅負雪甚至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腥臭。
“什麼東西。”鳥團慌忙撲打翅膀,邊飛邊費勁地扭頭看向身後,然而空無一人。
梅負雪再顧不得思索,抓起它一躍而上,沖破青苔的桎梏,轉瞬就來到了韓峥旁邊。
誰知對方突然刹步。
“叮。”
幽遠的鈴音驟然響徹,彌漫在鼻息的沉重陡然一空。
緊接着,急促不間斷的“叮鈴”聲從台階上方傳來,如同黎明後的曙光,開天辟地,斬星耀日,方圓幾裡的黑霧瞬間噼啪作響,伴随着撕裂的慘叫聲落下——
腳下拖拽力度漸消。
梅負雪怔住了。
韓峥就站在他身邊,負身而立,鬼面給他鍍上一層高深莫測的屏障,看似平淡無波的表面,瞳孔卻黑得可怖。
黑霧徹底散去,眼前豁然開朗,暗紅色牆壁牢牢抓住幹澀的土地,深灰瓦附在古漆三道門頂部,牌匾碎掉一半,剩下的一角孤零零懸在半空,隐約之下隻能看到一截方正齊楚的字——
……寺。
這似乎是打開另一個世界的大門,無人能窺探另一面的場景,他便隻能看見檐角處搖曳而動的銅鈴铛。
叮——叮——
在森然中吟唱出美麗甜蜜的歌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