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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間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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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動的身子一滞,梅負雪猝不及防撞了個正着。

“你……”他雙唇微啟,噎了半天沒“你”出個所以。

“我怎麼?”

沉和地嗓音從旁邊傳來,相比于蜃境外的清朗,顯然眼前這個更加有震懾力,但出乎意料的,對方居然平靜至極。

“你這個……,”梅負雪察言觀色,本準備再罵兩句,見對方似有換個姿勢扛他的趨勢,話頭一轉,“我不跑,你把我松開點。”

“……”

腳步聲沉穩,顯然是不準備搭理他。

“……”

“你總不能一直這麼綁着我吧?”他仰起頭試圖交流。

“未嘗不可。”對方淡淡道。

“……”

溝通無果,情急之下他幹脆作罷,不管不顧下巴直接磕着人肩膀,伸長脖子向後看去——

佛龛早已裂得看不出原貌,連心鎖随着韓峥替身的死亡不知去向,就連藏書閣也已經毀了大半。

翻倒的書架與玉簡逐漸變得模糊,點點星光溶在裂縫中,于事無補填充傷痕。

寺廟内無風,高低懸挂的鎖也都沉默着,不知為何他耳邊卻響起金石碰撞的當啷聲,寸步不離,從藏書閣摩擦到寺廟,像是方才拴住孟家氣運的鎖鍊,隻是聲音更加清脆尖細。

“……”

腳步聲不見停,梅負雪警戒拉到極緻,過度動手帶來的經脈抽搐源源不斷,但他不敢有絲毫松懈。

韓峥的話如同敲破最後一層外殼的錘子,将這段時間迷離惝恍盡數捅出,那不帶任何猶豫果斷地詢問,血淋淋割開他的傷口,讓他痛不欲生。

他為什麼會知道?

除了祁白川外還有誰知道?

重生不過短暫時日,卻仿佛經曆了一場大劫,手腕束縛感分明,每件事都應召着對方那幾句話,那種毛骨悚然之感幾乎席卷全身。

前行一頓,梅負雪屏住呼吸。

祁白川似乎并未注意到他的異樣,從始至終都巋然不動,隻是在他疼的抽氣時,稍稍減緩速度。

“不必看,分身罷了。”

對方忽然出聲。

梅負雪驚疑不定,沒搭話。

“蜃境與現世中有片虛無,用于承載境中情緒。”祁白川改口解釋。

梅負雪終于肯吭聲:“然後呢?”

“直穿而過神魂易受損。”

“……”

他慢慢“噢”了聲。

氣氛仍舊僵持,祁白川四平八穩穿過寺廟走下青石階。

青天白日的混亂依舊,香飲攤的瓷缸空空如也——意料之中的,蜃境已經無法在支撐某些細節的運轉,潑灑在地的香飲無知無味,僅有表面的色彩,一瞥即逝。

輕微的震動來臨,梅負雪似有所感,向後看去。

來時的路平坦,可細究就能發現,每走幾步,花石草木基本都會浮現出一片看不懂的花紋,整片紋串聯起來貫穿整個蜃境,仿佛一條伺機而動的毒蛇,殺機與危險都潛藏于最低。

“……”

寒毛乍起,梅負雪忍不住動了動胳膊。

或許是察覺了他的視線,對方又添了句:“孟懷之已逝。”

這句話如同落水驚石,霎時他驚得他不顧芥蒂,驚愕道:“你把他給殺了?”

“很早前就死了,現在孟家主掌人是個傀儡。”

“傀儡?孟家其他人知道嗎?”他徹底坐不住了,趕忙道:“韓峥那邊……”

祁白川擡手将他挪高。

“我看見了箐華令。”梅負雪道,“他是故意引我們來的。”

“孟家主之死跟他脫不了關系。”祁白川道。

“還有那個寺廟。”梅負雪接道,“那裡面一定有很關鍵的東西。”

祁白川不假思索:“要去嗎?”

“要……”

此話一出,梅負雪忽然意識到什麼,大腦一片空白,張了張嘴,再想反悔對方卻不再給他機會。

劍鞘化為流光隐入神識,祁白川抱着人前行,步伐穩健,每走一步,那地上的符文便要亮眼一分,到最後從藏書閣宏台的路,都猶如星辰大海璀璨。

天幕的深沉被映成了琉璃罩子,通透澄澈的外表褪去,藏匿在深處的野獸露出猩紅眼眸——竟是幾根接天連地的碩大鎖鍊。

梅負雪微微愕然。

不待思索,“嘭”一聲巨響。

然後接二連三的“嘭嘭”有條不紊,霎時土地遽震,鐵鍊拔地而起的連鎖反應勢如破竹,裂縫從蜃境四面八方莽撞沖向中央,但不僅于此,因為無底震源還在增加。

身形一晃,他趕忙伸手挂上對方脖頸,終于後知後覺束縛已經消失。

裂縫張開血盆大口幾欲吞噬本就不多的道路,祁白川卻心不在焉,虎嘯龍吟在席卷中央兩人的刹那,一聲嗡鳴驟起,無論是泥土碎屑花草朽木,都滞澀在半空。

而後——

過度摧毀馬上就以更加急劇的速度複原成型,奇迹般在兩側墜落深淵中形成一條隻供一人通行的幽道。

“……”

這驚為天人的一幕其實隻發生在眨眼間,梅負雪根本來不及反應,所有變故都已經結束。

支撐住他身體的兩隻手臂依舊穩如磐石,對方甚至都未做出任何大幅度的動作,就在已經掀了數道鎖鍊龍蛇。藏書閣那一劍此時此刻顯得如此渺小,孟家數年的桎梏就這樣化為廢銅爛鐵,成了蜃境中絢爛的流星雨。

“……”

頭皮發麻,他輕輕倒吸一口氣,擡頭看向從始至終表情未變的人,眼神透着一絲難以置信。

青天幕布落下,對方停住腳步——因為蜃境到頭了。

這其實是很奇怪的。

遠處映入眼簾的宏台依舊,連接天地的那座鐘依舊,一切跟真實無差,對方卻莫名止步在無痕的邊緣處,眉頭輕蹙,極目遠望。

那架勢就好像試圖越過這條鴻溝,欲與原先離去的陌生公子一同将他帶到對面去。

“鎖為陣眼,蜃境未行至末,妄自改動人物行迹易發生變數。”

祁白川垂眸看着他,眸光平靜,“他将鎖拿走後我才能掙脫桎梏。”

“……”

某個猜測避無可避浮出水面,他猶疑道:“所以……”

“我一直都在。”

“……”

在往前便沒有路了。

梅負雪心不在焉地靠回肩膀,視線無所落處。

坍塌的裂痕仍在繼續,如同右臂錯位那一聲脆響,時間不知過去多久,蜃境盡頭未消弭形的修士仿若受了什麼指引,齊刷刷行着注目禮。

精神過後動手的後遺症後知後覺,胸腔淤血堆積,連綿不絕的惡心感上湧,胃裡一陣抽搐,幾乎要逼得他把白日裡的食物盡數反出。

許是因為那般對話的微妙,亦或是沖動之下的的窘迫,心理隐隐有一關過不去的坎,梅負雪忍了又忍,臉色撐得蒼白微茫。

“咳……”

一聲悶咳驟響。

抱住他的手臂頓住。

“我沒事……”

梅負雪一僵,出口的話在對上頭頂那道目光後戛然而止。

身體忽而下墜,驚愕之下他趕忙收緊胳膊,卻是對方抱着他席地而坐。

“你要作甚……”

溫熱傳來,一雙手毫無征兆撫上太陽穴,梅負雪瞳孔一縮,心跳漏了半拍,那張極具沖擊力的面孔突然放大。

眼窩形狀鋒利,褪去少年青澀後的面龐格外攝人心魄,撲面而來是淡淡的沉香氣息,讓人不由聯想到佛堂前燒燼的糜屑,但總歸有所不同。

細細蹙起的眉昭示着獨屬于生靈的情感,這是個有溫度,知喜怒的人。

“……”

觸感移至顴骨,許是察覺他的僵硬,溫熱地指腹按了按,摩挲過垂落地碎發,确定現下的反胃虛弱隻是用力過度後便松懈離開。

身形一晃,再次離開地面,梅負雪下意識收緊手臂。

“……”

“還同誰動過手?”

祁白川冷不丁出聲,那莫名地寒意有些猝不及防,梅負雪嘴快過腦子,等反應過來時已經脫口而出:“一座佛像。”

“……”

“真是座佛像,廟裡跑出來的,跟香飲攤的白日一樣,追着我不放。”

“……”

“我砍不了天,總不能連個金石死物都對付不了吧。”

“……”

梅負雪再次回神時,自己已經如滔滔江水把所有東西抖了個遍。

“……”

“我不曾怪你。”祁白川眼底映出他的諸多窘迫,軟化般聲音慢下來,“下次不必費神,逃便是。”

“……”

梅負雪欲言又止。

兩人之後都沒再出聲。

懸崖上的幽徑無法觸及彼岸,宏台成了夢中刻畫的剪影,望之不及。

幾番前進無果,祁白川眉頭微蹙,雙臂依舊穩當,拆掉束縛的鎖鍊後蜃境空蕩清淨,盤桓許久的秤砣終于墜落,就連呼吸都清新了幾分。

撲面而來的是沉香齑粉的安眠,年齡增長帶來的不僅是氣息的變化,還有身形的差異。

薄薄一陣清風微拂,袍裾蕩漾,五瓣花翕合不定,勾勒出一截挺拔的腰身,陌生而熟悉。

但這并不能阻止傷勢蔓延。

眼皮打顫,梅負雪強撐着精神,擡眸看向上——

視線中的側臉有些模糊,疼痛淡化了二人之間那股微妙的隔閡,心中沒來由的升起一股沖動,他動了動唇,話到嘴邊戛然而止。

最後隻消化作一句低吟:

“你……可在生氣?”

“……”

空氣一陣凝固。

隐秘寂靜層層蔓延生長,祁白川垂眸看了他一眼,并未答話,隻是下颚輕輕一擡。

玄金劍陡然出鞘,長嘯清鳴的劍氣從天而降,帶着空前未有的戾氣橫貫大地。

隻聽一聲轟鳴,地龍翻身,數道劍光沿着地脈深處滲透深淵,強烈刺眼的光猶如滔滔洪流從裂縫中湧溢,蜃境最底的錯亂虛無被強行剿滅,唯餘一片清明澄澈的黑暗——

現世。

冽風浩浩莽莽,金石當啷聲不斷,在這飓風沖擊的搖擺中,二人的剪影格外清晰,梅負雪聽見頭頂不可忽視地聲音:“你如何想我?”

“想”字非議有些多,梅負雪瞬間啞然。

“是他所言那般,還是你親眼所見。”

通往現實的道路是無盡迷霧,祁白川不動如山,衣袍在飓風中凜冽作響,光亮下沉的那刻,那道悍然的背影被拉得很長,一如斬下韓峥右肩胛骨那般果斷決然。

他複又低眼,眸光映襯出虛無,是琢磨不透地深邃:“那便待你想好再說。”

梅負雪怔住。

留給他的時間太少,大腦無力再支撐更深層的思考,便隻能感受到耳邊若即若離的溫度。

手臂間的溫熱驟然一空,下墜的失重感猝起,倉促之下他茫然擡頭,被抛棄的自由讓他手足無措。

白衣回身,那張清俊冷冽的面容在黑暗中遠去,連一絲餘光也不再給予,仿佛無端降臨的懲罰,所有的回憶又都定格在混亂白日中将離未離的背影,疏離而陌生。

“祁——”

沒來由的慌亂席卷,身體無萍迅速落。

“我隻是……”

艱澀上湧,但也僅僅是一瞬。

因為下一刻,一雙貫穿現世的手穩穩接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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