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此話一出，幾人不約而同一愣。
梅負雪不知想起什麼，眼尾略微傾斜，餘光卻落在自己手上，有點輕蔑，又帶點探究。
“你……刻過？”黑袍語氣有些不确定。
“佛陀重塵緣，信奉因果相報，普通百姓紅綢寄思，修煉本是逆天而行，故修士則更要苛刻，甚至需精血加持。”祁白川說出這句話時沒有任何猶豫，仿佛在陳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我曾嘗試拆散因果，但無濟于事。”
“……”
——拆散因果。
修仙飛升已是脫離凡俗的開始，意味着從修煉那一刻起已經系上天幕垂落的棉線，一舉一動都遵守着秩序法則，現有人癡心妄想剪短桎梏，強行改變原有的軌迹，先不談成功與否，光是代價恐怕就不止幾滴精血。
慕栖欲言又止，目光在兩個身影間徘徊，似是想說什麼，但又怕冒犯，隻能安靜等待下文。
然而對方卻再沒後話。
“最後可有求佛？”梅負雪問。
黑袍道：“有，銅鈴不可取，便像尋常百姓那般截段紅綢挂在樹梢，也算是了卻一樁心事，再之後……”
這次的話語遲疑了很久，約莫也是難以理解自己的經曆：“當時正值日暮，寺廟正中央有一口晨鐘，常年不用早已沉重生鏽，但不知為何，在我挂上紅綢的那一刹那，封閉已久的鐘門豁然貫通，那口鐘重于百斤，卻在隻能搖晃枝梢的清風下開始搖晃，我記得很清楚……”
……
咚——
毫無征兆的沉音貫通八方，所有歡笑搖曳，蟬鳴鳥叫，都仿若拴在了萬丈懸崖的鐵絲上，僅僅是耳畔微風就驚得戛然而止，遠處遽散的濃雲中隐隐浮現出一條接天連地的筆直黑影，但因離得太過遙遠，叫人隻能辨認出一個大概方向。
同一時刻，銅鈴輕輕搖晃，應和般發出清脆聲響，僧人擡起手，眸光微微一詫，随即看向應聲而來的住持。
寺廟無人修仙，主持年逾花甲，眼角的溝壑同殿中佛像一般和藹。
“可曾有人敲響晨鐘？”
僧人搖頭，但眼神意味明顯。
主持微訝，轉頭看向樹下手足無措的中年男人，上下打量一番，笑道：“小友最近命途不順？”
手中紅綢還未松開，黑袍注意力還在貫穿天地的石柱中，下意識點了點頭。
住持露出了然的神色，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既與寺廟有緣，小友可願随我走一趟？”
……
“然後他給了我一幅畫卷。”黑袍講到這表情有些複雜，“他說可以讓我去這處探尋，或許對我的家族之事有所幫助。”
“……”
慕栖顯然沒明白這是個什麼發展：“為何别人碰無事，你挂紅綢鐘聲就響？”
“……”
“他為詭修所害，”祁白川言簡意赅，“佛修生來克詭，對于詭氣感觸非常，即便昙花一現也能察覺端倪。”
慕栖：“所以那鐘很可能是流傳下來沾染佛光的器物，因為感受到他身上殘存的詭煞之氣，故而警醒。”
“……”
黑袍猶疑：“應該是吧……”
慕栖：“可佛詭兩修不都明令禁止了嗎？那寺廟裡竟還明目張膽存放佛修法器，住持就不怕出事？”
“哎呀，”林超予尬笑着打斷，“一個鐘而已，仙門私底下都不知流傳着多少，禁止歸禁止，詭氣不照樣有人修，更何況人家就是個寺廟，又沒人修煉，傳聞佛陀慈悲憫人，不忍苦難降世，現在的佛像寺廟不過就是圖個祈願念想。”
“……”
“畫卷拿來，”久未開口的梅負雪忽然道，“再拿個紙筆，把你見到的鈴铛給我臨摹一遍。”
……
鈴铛很簡單，許是每個寺廟的終究有所不同，外表并看不出所以。
梅負雪沉思片刻，指尖沿着花紋描摹，蓦然偏頭：“你進的那個寺廟…有沒有特殊之處？”
“啊？”黑袍臉上浮出迷茫之色。
“譬如……”梅負雪指尖一滞，“标志性的物件，檐角挂鈴什麼的。”
“……”
“那個晨鐘……不算嗎？”
“……”
“動蕩年間，寺廟會預備清心鎮魂法器，以防外敵，”祁白川看着他，應當是知道他所想，“現如今世上應當還有留存。”
“噢，”梅負雪頓了一頓，眸光依舊專注地盯着桌面，“所以你可以放開我了嗎？”
“……”
話題陡轉，石桌旁氣氛微妙一凝，幾道視線不約而同都落在半空挂了半晌的兩隻胳膊上。
正值寒天，但肩并肩的兩人顯然都沒有加衣的意識，長袖未束，大半個小臂露在外，肌膚從腕骨往下，已經從一道印子變成兩道印子，因着他不間斷掙脫的緣故，鉗住他的手還在往下滑，第三道紅印隐約可見。
“……”
“這麼喜歡我的胳膊，不行我剁下來給你。”梅負雪面無表情。
“……”
“什麼情況？”那邊黑袍小聲詢問。
慕栖稍微挪遠了些：“鬧脾氣吧，私奔出來的一對兒。”
話畢兩人一齊看向另一邊。
經曆過大風大浪的林超予滿臉高深莫測：“無妨，等會兒就哄好了。”
“……”
“啪。”
梅負雪驅蒼蠅似的對着自己手腕處來了一巴掌，繼而不忘正事轉頭問向對面：“畫呢？”
黑袍心驚膽戰地指了指桌角。
“讓我看看……你給我放開……”
掙脫不及，許是他倒騰動作過大，在第二次退步後手肘碰上了畫卷，隻聽嘩啦一下，卷曲的紙面驟然展開，褪色模糊的塗料毫無征兆闖入眼簾。
梅負雪蓦然怔住。
紙卷存放時間應當很久遠，邊角處泛黃破損，但卻無新增損傷，也能看出保管之人的細心。
畫中其實并未有驚天地泣鬼神的法器亦或藏寶圖，僅僅隻有一條路——
一條灰白整潔，叢林蓊郁的僻靜幽徑。
“……”
心跳陡然漏了一拍，幾乎是下意識地，他扭頭看去，意料之外撞進一對漆黑的眸子，對方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從始至終未曾給畫卷分去一絲注意，隻是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
抓人的對象悄然調換，梅負雪捏着那截白衣袖，慢慢抿緊嘴。
“一條石路？”慕栖倒是詫異了，“這就是你說的捷徑。”
黑袍的表情也有些羞愧：“是。”
“……”
“這誰能找得到，你不會是诓我的吧？”慕栖狐疑地盯着旁邊，“拿出去騙小孩子都不一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