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驚駭世俗的言論一出,四周忽而恢複寂然,一群人彼此眼觀鼻鼻觀心,倒水的倒水,喝茶的喝茶,視而不見堪稱死人。
鴛鴦樓不僅隻接道侶,還卡道侶的三六九等,那種相敬如賓,恪守知禮,一看便是應付家族而非心愛之人的聯姻最為不齒。
而結契剛不久的新人則恰到好處,恩愛未消且無子嗣煩惱,你侬我侬說幾句話最好糊弄,守門的詭修至多瞥一兩眼就放行,這一樓内坐滿的多為此類。
其次便是膝下有子的老夫老妻。
相處年份久的道侶默契無人能比,扮演起來最麻煩,走路辦事時下意識的習慣,一颦一笑暗藏的微妙,那詭修一盯,就能看個七七八八,知曉你二人是否心意相通。
但這也是最可能入得樓主青眼的方法,故有人鬥膽嘗試,而方才門外被扔去的一對假鴛鴦就是個四不像。
現在不一樣了。
四不像好歹是外事,如今家事和離直接鬧到台面,和離也就算了,還能跟踽踽多年,妻離子散的大管事扯上經曆相似。
樓裡一時間氣氛極其微妙,彼此默不作聲,應當是沒人能把結契不久、老夫老妻、頭頂發綠、疑似懷子,且孩子不是自己的聯系到一對同性道侶身上。
“……”
慕栖跟林超予頂着數道懷疑的目光彼此交換了個眼神,苦不堪言。
而矚目焦點的正主夫人卻截然相反。
隻見他不疾不徐擡頭,清淺的目光淡然投向前方那隻手,而後微微一頓,沒接上句話,反而緩聲開口解釋:“門外我已向你說明緣由。”
“……”
“呵……”輕蔑的恥笑劈頭蓋臉,帶着居高臨下的審視,“說得輕巧,若你同我結契那天全數告知,我怎麼也不會當這個接盤的狗。”
“……”
此話一出,涼氣倒抽一片,仿佛觸犯了什麼不可言說的禁忌,但還未等大家反應,二樓便“咔”的一聲脆響。
木欄錯位,一根指骨憑借着力道生生卡進縫隙,霎時大門花瓶碎裂,守門的詭修俯首下跪,猛然嗆出口血。
一樓客人都在同一時刻擡頭——木欄邊緣的那道身影鬼魅飄動,微不可察的灰色氣息噴薄而出,身後掩面的啼哭女子聲音一啞,忙不疊後退了幾步。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股滲入骨縫的冰寒,如同萬般蛆蟲啃咬,要将人深深腐蝕在深淵。
——這就是掌控北郊人脈交易的詭修。
巨大的威壓籠罩樓閣,在無人注意的角落,慕栖眨了眨眼,經脈舒暢并無不适,微訝之下她眼眸觑向身旁,林超予早有預料,信心滿滿下巴一擡,示意“鬧和離”的兩人。
“……”
“若非我細心,怎能發現你與他如今私下還有交集。”
質問聲冰冷無情,梅負雪這一刻仿若化作了不近人情的厲鬼,伸手猛地一鉗,祁白川不敵,被拽着擡起小臂,身形也随着那強勁的力道一晃,另一隻手下意識撐住桌角。
兩個“陪嫁丫鬟”目瞪口呆看着兩個陡然調轉位處的身影,久久無法回神。
“師出同門,”祁白川垂下眼,在那道愈近壓迫的陰影下竟籠罩了一層模糊不清的逃避感,“平日任務接觸避無可避 。”
梅負雪冷聲:“那你為何還留着那把道侶劍。”
“……”
嘴角牽動少許,似乎想解釋什麼,祁白川擡眸瞧了眼黑雲圍繞的梅負雪,眸光一動,改變主意複又低首,袖袍下輕微鼓動,靈光一閃而過。
鴛鴦樓的隔音很好,但也耐不住樓裡過于死寂的氣氛,方才一群人在外面鬧哄,那點陳芝麻爛谷子的事随着二人争論一路跟進樓裡,此時又舊賬重翻,免不了惹人好奇。
“兩位道友,如此場合喧嚣家事,怕是不合禮數。”
威壓陡然一緩,二樓男聲嘶啞,帶着餘怒未消的火氣,但不知為何在觀望了一場和離大戲後蓦然平息不少。
管事瞟過樓下烏泱泱的人頭,視線所及無人對望,他拂過木欄上的裂紋,忽然道:“二位方才還欲為我做主,現如今卻先行生出間隙。”
“……”
“啊……”梅負雪似是才想起來般喉頭一卡,有些無措地看了看自己生硬強勢的動作,蓦地一退,慌忙解釋,“道友莫要誤會,我平日不是這般……”
聲音末了漸低,約莫是也覺得自己解釋蒼白無力。
也正是這空當,被鉗制良久的人突然爆發,倏而用力,手腕掙脫,祁白川終于重獲自由。
“……”
梅負雪的胳膊還僵在半空,一副家暴不成的尴尬場面。
“可否還有道友願助我一臂之力?”管事繼續發話,這次語氣柔和,像是已經從惱怒中抽身開來,但那黑袍籠罩的身影仍飄忽難辨,如同一團霧氣輕輕拍打人臉,不切實際,又陰風陣陣。
樓裡衆人霎時都打了個冷戰。
“我願……”
不知從哪發出一聲短促回答,一隻手猶疑伸出。
管事低頭,黑色瞳孔淡淡掃過,最後停在了一樓中央的位置。
那是對中年道侶。
他僅看了一眼,就移開目光,随口道:“簡單道來原委。”
“……”
那中年道侶顯然是做足了準備,躬身行了一禮,作為丈夫的男修真誠道:“我與夫人自幼相識,媒妁之言,本該一路長闊,誰知大婚當日遭遇意外。”
他示意旁邊微笑的女子,對方察覺他的目光,略微颔首,坦然上前并肩,二人并未有過多眉來眼去的忸怩,隻有垂在身側的手背不經意碰撞。
“我夫人為人溫善,貌若花容,非我自幼與她同行恐怕也難入其心,”男修娓娓道來,“也正是如此,當年傾心修士數不勝數。”
女修聽聞自己的誇贊,終于朝旁觑了一眼,似是無奈,嘴角弧度若隐若現:“說正事。”
男修毫不避諱,繼續道:“當日大婚廣邀修士,仙門勢力也有涉及,正當我們拜堂之時,門外忽然沖進一人,手持刀劍,身後跟了一排宗門子弟,我心覺不妙,欲先發制人,幾招過後不敵,堪堪受了輕傷。”
思及至此,他頓了頓,聲音一低,顯然觸及痛處:“那仙門弟子猖狂嚣張,言說要納我夫人為妾,并已得到仙門示令。”
“閣主應當知曉仙門勢力,”男修擡頭,神色認真,“我二人生于無名小卒,情形之迫隻得應下,後家族暗中掩護,以叛逃私奔為借口瞞天過海,輾轉數載,但此法非萬全之策,後聽聞涵虛宗宗主現身傳言,故而來此,鬥膽尋迹。”
“……”
涵虛宗宗主——沈無眠。
鐵面無私,公正不阿,門下管轄有序,憑一己之力帶領宗門立于仙門之巅,必不會容忍此等強搶無賴之事發生。
追捕二人的宗門弟子也不過略有聞名,于他而言甚至無需開口,隻需遙遙一瞥,便能震懾那等宵小。
沈無眠蹤迹早已傳出,此時衆人聽聞中年道侶目的倒也不覺驚訝,隻是又将目光定格在二樓的男人身上。
“這麼說來,你二人也算是對可憐人。”任無忌看不出表情。
“……”
男修低首,微皺的眉頭暴露了愁容。
“我心魔非同凡響,你如何決斷。”
一提此,男修面龐不免爬上喜色,忙行禮鄭重道:“我與夫人青梅竹馬,從未有嫌隙,最擅長牽線搭橋,對夫妻門道也知曉不少……”
啪啪啪……
一陣雀躍鼓掌驟響,角落傳來豔羨的誇贊:“好厲害,能不能順便幫我們也解決一下。”
“……”
梅負雪在一衆震驚的注視下牽起自家夫人的手,歎氣道:“我夫人皎皎若月,雖容貌遠超你們,但卻不守規,不僅愛舞刀弄劍,還拈花惹草,連暖床這點小事都辦不好。”
拈花惹草的“夫人”聞言低眉乖訓,由着梅負雪将之粗暴拽起,然後附和:“我的錯,今晚任卿定奪。”
“……”
兩個陪嫁悚然一顫。
男修怔愣一瞬,對于這張臉湊到模範道侶跟前找打的行為顯然是沒明白,身旁女修輕輕拉扯,似乎是想說些什麼,但卻被梅負雪搶先一步:“二位既是尋求仙迹,為何要來這鴛鴦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