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隔間突兀一陣寂靜,不知過了幾何,祝笙拂掉身上的木屑,敷衍道:“這與我們二人之事有何關系?”
“姑娘說笑,”慕栖仍舊沒退步,“上屆論道規模宏大,仙門諸多長老齊聚,沈宗主親自現身,想必姑娘也聽聞聲而來,但既做足了準備,總要有個盼頭,譬如拜入宗門……”
她意有所指:“曲折百轉,雖最後沒入涵虛宗,可姑娘也算達成了心願,但宗門向來規訓嚴苛,無命令不得輕舉妄動,你一人千裡獨行而來,實在費神。”
“……”
“宗門與詭修,水火不容吧?”
“……”
祝笙沒有立即答話,因為近在咫尺處另一道極具威勢的審視芒刺在背,輕而易舉透過表層的僞裝,刺進真實内裡。
腰背直挺,她不見褪色:“你既知曉仙門之事,也應知我宗臨近涵虛,并非我不願訴說,而是牽扯到了沈宗主,怕擾了他老人家的親近。 ”
“……”
“那姑娘入宗一事也與沈宗主有關?”
“……”
“看來是了。”慕栖點頭,“我們無名之輩談何觸及沈宗主,姑娘言重。”
“詭修殘存北郊,沈宗主作為宗門之首徹夜難眠,我宗作為仙門之一,必要盡責,”似是知道糾纏無果,祝笙聲色冷淡,公事公辦,“此番前來是為勸和,因着我與他有舊情,自願請纓。”
“……”
時間無形中流逝,屋内無人搭話,所有人的注意都集中了對峙的二人身上,慕栖嘴角上揚,雙眸黑亮,笑意卻不達眼底。
就這麼過了許久,久到祝笙都以為她要放棄之時,慕栖微微一揚,雙唇微啟,話語明晰:“你、撒、謊。”
祝笙臉色微變。
“沈宗主兩袖清風,塵俗離身,至于他的做派,閣主應當了解一二。”
“……”
倏而一陣騷動,身上傳來令一股強烈的注視感,幽暗深沉,意味不明,慕栖忽略異樣,繼續道:“北郊諸多變幻,時至今日隻剩這一隅之地,曾幾何時城内方圓千裡,郊外人煙仍存,卻因二十年前詭氣作祟,腐朽瞬間綿延不絕,瞬間絞殺所有生命,故城牆才縮減至此,此事之烈驚動仙門,數位宗主降臨涵虛宗,隻為求沈宗主現身,卻隻迎來了整日閉門羹,而唯一一次破例……”
她倏而放慢聲音:“是上屆論道收徒。”
“……”
白衣“夫人”擡起眼皮。
“你說沈宗主會因為這點看不見的威脅而寝食難安嗎?”
“……”
任無忌身形一動,餘光不動聲色瞟過身旁。
突兀一聲輕笑,祝笙像是才反應過來,誇贊道:“姑娘作為陪嫁丫鬟,還真是……見多識廣。”
慕栖并未言語。
“實話實說,我進入宗門是走了特例,但何嘗又不是宗門需要我,”祝笙坦然攤手,“宗門弟子稀缺,論道選拔人數不夠,需要新鮮血液的補充,我便托好友搭橋,千方百計得了入宗機緣,隻是中間費了不少時間,一直拖到了結契後,這個回答你們滿意了嗎?”
“……”
論道選拔一事衆所周知,往屆也皆如此,但卻從來沒有過宗門因年輕弟子人數不足,而另尋他法尋求新鮮血液——因為彙聚論道的修士太多了。
五湖四海的天之驕子聞聲而來,如過江之鲫,仙門會有内門弟子坐鎮論道,以此篩選合格人才,長老宗主一類則鮮少露面,隻有面臨宗門要事才會現身解決,要真說近些年論道有什麼不同,恐怕也就是久居避世的幾個老家夥震場,外加突兀出面,上來就收徒的沈宗主,這般雷厲風行的作态,有失常理,像是早已準備好了一樣……
咔——
窗棂嘎吱一聲,思緒打斷,循聲看去,白霧空氣中,一截焦黃枯枝顫巍巍露出頭角,如同鬼的爪牙,簌簌一抖,鋪天蓋地攀附窗花,窗外跑來一陣幹冷的隆冬氣息。
慕栖本能地微皺,未等再次沉思,就聽見耳邊傳來詢問。
“近幾年來,”梅負雪面容寡淡,用隻有兩人聽見的聲音道,“年輕一輩的天才是否愈發稀缺?”
“……”
一陣微妙寂靜。
祝笙突然開口:“北郊城變故為何?”
慕栖整理好情緒,平靜道:“佛詭鎮壓之初,郊外并非一片沉寂,仙門定下規則,曾派人恪守八方柱,百十載無礙,直到這些年……”
她忽而起身,利落按下窗棂,幹澀的喉嚨才得到緩解,梅負雪換了個杯遞去,慕栖轉頭回了感謝的眼神:“二十年前北郊城範圍不止于此,但現如今城内建築稀疏,隻有這樓還算規整,你不覺得奇怪嗎?城内規劃怎會隻有方寸之地?至于這具體緣故——”
慕栖眼尾一偏,看向另一邊的男人:“你可以問問閣主。”
“……”
“詭氣暴動,”話題中心陡轉,任無忌面對突如其來的疑問,并沒有生氣,隻是淡淡道,“北郊殘垣遍地,為十數載前樓閣舊址,後因詭氣暴動,毀于一旦。”
“何為詭氣暴動?”祝笙難得驚愕道,“你不是轉詭修了嗎?此等實力,還壓制不住這些宵小。”
聽她的意思顯然是把任無忌當成了詭修中的佼佼者,慕栖猶豫一瞬,還是沒道出換道實情。
“壓不住。”
聲音幹脆,震得幾人怔然愣神,然而下一句話,又将衆人思緒拉了回來,“詭氣遽增,并非是當年詭修後地脈壓抑不住的殘餘,而是人為。”
“……”
——人為。
現世詭修早已泯滅殆盡,唯有郊外詭氣盛行,相傳那是佛詭征戰後留下的痕迹,但還有一傳言大相徑庭,說是蒼梧宮宮主當年殲滅叛徒所緻,但此類說法無從根據,也就鮮為人知。
現如今忽然脫口而出的人為,不亞于是說死了千百年的某個詭修推棺而起,且一出手就能泯滅方圓百裡的生命,若現世真的暗藏了這樣一個的隐患,那各大宗門都要自顧不暇。
一片無言的沉默中,紅線繃緊,祁白川平心靜氣掐住線尾,梅負雪頓時如同驚石落水,張嘴就來:“詭修!”
任無忌詫異地多看了梅負雪幾眼:“是詭修,具體實力不清楚,可以肯定在我之上……”
“現世無人能入詭。”
方才慕栖沒說出口的話就這麼被梅負雪吐露出來。
“……”
任無忌聞言表情更加奇怪,上下一掃,就發現對面的道侶不知何時已經換了方位,身為“夫人”的公子側眸,一隻手随意撐在身後,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聽見他們談論也無甚表示,隻是略調了身子,姿勢格格不入的散漫,讓人覺得下一刻就要松懈倒下。
不待他多想,就見那位“夫君”又道:“現世無人能入詭,但二十年前,卻有人意得了機緣,參悟詭修半隻腳踏進詭門,且憑一己之力滅了小族,後因無人二次引導,再次荒廢堕回初始。”
“……”
這話一出口,不僅僅是慕栖,連梅負雪都在瞬間失聲,短暫的啞然後,他猛地轉頭,卻蓦然一僵,一股無形的力道從後而入,沿着脊背徐徐漸進,硬生生逼得他端坐原位。
他又聽見自己的聲音:“你也是。”
“……”
隔間死寂。
詭異的寂靜潮湧襲來,伴随着袖袍磨蹭的沙沙聲,一切都格外突兀。
深埋土壤的根枝重見陽光,内裡早已腐爛,映入眼簾的隻有衰敗而沉重的濕氣——無人希望底線被觸犯。
忽而倉促一陣笑,是任無忌牽起嘴角,隻見他神态輕松,毫不忌諱,誇獎道:“道友海納百川,說了那麼多,你們沒能幫我解決心魔,就已經自發入主,這……不太好吧。”
梅負雪感受着細細的靈力波動,繼續木讷開口:“當年論道結束,沈無眠出面召集各大宗門設置聚靈陣法,靈力耗費巨大,故各宗門放出束令:若有人獻全身之力澆築法陣,便可破例進入宗門,恰逢她論道結識仙門弟子,于是懇求其給予機會。”
“……”
祝笙錯愕地看着對面。
“空口傳謠,你們沒有孩子吧?”梅負雪不給人反駁機會:“這位姑娘作風強勢,方才的啼哭顯而易見的演戲,與你分開并非背棄忠義,而是出于你安于現狀的怠惰,當年恰逢面臨選擇,便尋理由離去,為自己尋求後路,孩子也隻是你故意蒙蔽世人的遮羞布,簡而言之……”
他頓了頓:“不過是你二人性格不合,各取所需罷了。”
“……”
“還有,你的心魔也并非為情所困,”梅負雪一闆一眼,“是你幼年時懦弱無能的後遺症,本來修道千辛萬苦逆天改命,卻又因懈怠遭人抛棄,兩相之下你怒極攻心,這才有了心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