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輕響過後,袖擺拂過塵埃,是梅負雪蹲下了身。
白淨的肌膚與暗沉猩紅的泥漬形成鮮明對比,襯得那截肩頭更加消瘦單薄,他兩指撚起一點泥土,放在眼前端詳。
“你為什麼能看見他出劍?”
良久的沉默後,梅負雪道。
“……”
這句話似乎并不是給她說的,慕栖站得直,隻瞧見對方指縫陷入的泥腥,和手腕上一閃而過的花紋。
像是冰川下再也壓抑不住地活水,奔流湧動,即将噴薄而出。
還未等她多想,底下又傳來幹澀的解釋:“葉家凋零至此,無須大動幹戈,孟家規模宏大,非常人不能抗,即便如此,整座府邸依舊耗損嚴重,堪比孟家主的傀儡無力抵抗,除了蜃境中與那人對峙,我甚至看不見他的影子。”
“……”
喉結艱難滾動,梅負雪聲音終于帶了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你為什麼能看見?”
……
為什麼能看見?
耳邊風聲呼嘯,木屑與碎石摻雜在一起,如同鋒利的刀刃,幾乎要劃破他的臉頰。
紅線經過一次強行破除,感知已經很微弱了,梅負雪牽起尾端,盡可能的小心送入靈力,然而無果。
往日一扯即動的紅線在此刻仿佛失了活氣,再回不到那般靈動脫調,那壓抑的垂落似乎隐隐昭示着某件事,越往下想越是驚顫。
自孟家以來端倪早有顯露,情緒上頭,他随口的無心之言竟真被對方趕緊趕慢地帶上車,一路目的明确,那種牽着鼻子走的感覺簡直太強烈了。
但當時這種迷惘的無措還不顯,因為對方表現出來的模樣實在是過于鎮定。
以至于後來黃泉路上偶遇詭修的伏擊,慕栖突如其來的插手,都意外讓他們避免了直面迎擊,他也愈發掉以輕心,直到鴛鴦樓——
那是真正接觸入門的大詭修。
面對相當是踩在臉上的挑釁,對方非但沒有快刀斬亂麻,反而幾次三番地阻止自己,頗有息事甯人的意味,這反常的作态才算是埋下一顆懷疑的種子,但他來不及多加思索,隐患提前引爆,任無忌一語驚人……
不能再想了。
梅負雪深深吸進一口氣,幹冷的空氣頓時湧入口鼻,難耐地瘙癢如同千百隻鬼手,齊齊抓撓他的喉嚨。
“咳咳……咳。”
他不可抑制咳嗆出聲。
“主子。”
林超予不知何時來此,慕栖見救星到來,忙不疊讓位。
後背一陣輕輕拍打,是熟悉的安撫,但眼□□貼細緻的對象卻換了個人,梅負雪眼睫微阖,喉結艱難滾動兩下,終于勉強壓制住那股不适。
片晌,他啞聲道:“你的醫術怎樣?”
聽見這突如其來的話,林超予沒有絲毫驚訝,肯定道:“主子放心問。”
“一個人……”梅負雪頓了頓,改口,“若是陳年舊疾,會因為什麼樣的原因發作。”
“……”
“那可就多了,”林超予正色道,“外傷内傷皆有,主子可有思緒?”
“……”
碎屑殘餘沙沙作響,衣袍翩然起舞,刻畫出瘦削挺直的身段,梅負雪在朦胧中垂下眼。
腰間和領口處褶皺微亂,明顯人為所緻,牢不可破的桎梏猶在身邊,隔間裡兩具身體強硬相貼,觸感硬朗分明,是不似活人的冰冷。
“傷口正常。”他語氣堅定。
“内傷呢?”林超予徐徐漸進,“可否誤食毒果,或是入不敷出。”
“……”
“入不敷出?”
梅負雪皺起眉,沉默一瞬,似乎想起什麼,“靈力算嗎?”
這次換做林超予愣神了:“是靈力損耗過多?用劍頻繁傷口雖未撕裂,但内裡空虛?”
“……”
“不是,”少頃地靜默後,梅負雪開口,“就是單純的……幫人撫平經脈。”
“……”
林超予輕輕“噢”了聲,仿佛明白了什麼:“這樣啊……正常情況下禦劍,畫符,靈寶法器都要靈力,主子再清楚不過,而靈力儲存于修士的經脈丹田,是可以恢複的。”
“……”
梅負雪擡眸看着他:“如果不能恢複呢?”
“……”
“有沒有這種可能?”
“……”
遠遠聽見幾聲清嘯,是符紙燒毀的鳴音,緩過勁來的幾名弟子慌不擇路地求助,林超予歪着頭,黑白分明的眸子裡映着坍塌糜爛的碎屑,那一片片銳利的尖角将天幕撕成若幹碎片,餍不知足地往深處蠶食。
“主子,”他認真道,“丹田就像是口水井,靈力活水源源不斷,若是哪日用多了,入不敷出,往深鑿一鑿,總該有新的,雖略損根基,但土可以再填,并非不可逆。”
“……”
“若是哪一天沒有水了,那就不叫水井了。”
“……”
梅負雪迎風看着他,聲音渺茫:“那叫什麼?”
“……”
“那叫水槽。”林超予輕聲道,“盛水的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