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至此尾腔帶了顫音:“隻有……”
锵——
金石碰撞在耳邊炸響,沈無眠一個趔趄,驚懼之下側目看去——
兩把長劍針鋒相對,白光交織的瞬間,襯出了兩張截然相反的面孔。
梅負雪咬緊牙關,面頰的哀凄還未褪,手已經下意識擋了出去。
這幾乎是身體的本能意識,沒有任何猶豫,沒有任何留情,仿佛是一個時常僞裝之人應有的警戒,靈力瞬間凝聚為實,嘩啦一下攀爬至劍鋒,爆發出璀璨的光芒。
——蚍蜉撼樹。
嘭!
梅負雪狠狠砸在地上。
謝甯一愣,長劍煞氣未登頂,與之交戰的人就已經力竭倒飛。
他看了看另一邊神情驟變的沈無眠,又瞥向石堆裡剛撐起身的梅負雪,終于緩緩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原來是裝腔作勢。”
“……”
又是“锵”的一聲,謝甯并未用劍,而是直接擡手格擋,鋒利的劍刃砍在小臂之上猶如嵌入了堅硬的石縫,虎口傳來一陣麻痛,天旋地轉,沈無眠不可遏制地抱住了脖頸緊扣的五指。
指節處暴凸泛白,是愈發用力地緣故,謝甯那張與動作迥然不同的矜貴面容突然湊前,鼻翼聳動,眼睛半眯着,仿佛嗅到了極其美味的佳肴。
“天地靈氣,不愧為仙境後裔。”
“……”
然後猛一擡手輕松提起了另一個飛撲過來的身影。
“這個修為最弱,”他嗅了嗅,“但靈氣居然不分伯仲。”
謝甯驚奇道:“意外之喜,看來後裔不論強弱皆是大補,怪不得崇道如此決絕。”
“……”
城牆之上萬頃烏雲遮天,流瀉下來的微光落在兩個雙腳離地的身影上,梅負雪仰着頭,餘陽照亮了他顫動的眼睫,胸腔的空氣越來越少,一股熟悉恐慌的無力蔓延全身,如同花燈被碾碎時的心悸,四肢都發軟。
黑暗越來越重。
恍惚間身體似乎又回到了狹窄的櫃子,識海裡的沉香如寒風過境,毫無保留浸滿每一寸肌膚。
字斟句酌的話猶在耳畔:“有人接近,尋機動手,勢必對準丹田,不留情面。”
“……”
“那你呢?”
他聽見自己祈求的聲音。
“莫要怕,”祁白川這樣說,“我一直都在。”
“……”
梅負雪輕輕一顫。
目光下視,腳尖三寸之上是一截束緊的腰封,詭修經年厮殺,衣服也大多帖服便捷,謝甯亦是。
腰封之下是因動作發顫的腹部。
“……”
許是對面的大詭看見了被奪的獵物,臉色漸漸黑了下來,銳利的目光如有實質射向這邊。
“你知崇道為何同我們大相徑庭嗎?”
謝甯不以為然,在對上那道殺人的眼神後,甚至起了閑情逸緻的嘲諷:“因為他道心堅定,初始以欲入道,所謂掉在他眼前的那塊肉,就是他年少慘遭大詭滅門。”
“……”
“這麼說其實也不準确,”謝甯回憶道,“當時崇道未展現出天賦,隻是每日流浪街頭,後來遇見個年齡相仿的小孩,那小孩比他要上進得多,想要修煉,想要拜師,兩人就結伴同行,去往學宮求學。”
“……”
“可惜路途遙遠,他們渾身上下掏不出錢,隻能靠偷搶,這種情況伴随他們行至學宮大門,二人遞交了投名狀,回去路途恰逢饅頭鋪子開業,老闆施善,崇道得了兩個幹淨的饅頭,便歡歡喜喜跑去找人,結果你猜怎麼着?”
“……”
“他的仇家找上門了,先回去的小孩死了,大詭沒有殺他,又把他留了下來。”
“……”
“當晚學宮傳來訊息,以品行不端拒絕了兩人的自薦。”
“……”
“于是崇道吃了這段路程中最好的一餐,第二天沐浴淨身,走向了北邊詭氣最盛的城池。”
“……”
謝甯說至此,語氣竟開始興味起來:“到最後壓倒他的不是血海深仇,而是重獲陽光後被粉碎的希望,天下之大,欲産生的方法也數不勝數,可笑的是最後一群心理變态的瘋子卻打不過兩個剛出鍋想要變強的白饅頭。”
“……”
“我也隻是普通人,崇道的頓悟堪比登天,吞噬對我們這種人來說才是最好的選擇。”
“……”
詭氣化作遊蛇盤旋蜿蜒,冰冷的鱗片親昵癡纏着肌膚,引起一陣毛骨悚然的戰栗。
謝甯看了眼眼冒精光的同類,對兩人勸誡道:“放輕松,何必掙紮呢?我并非那些蠢貨,是不會吞了你們的,至多撕下一縷神魂嘗味,不想受苦就乖乖把識海打開,我才好大發慈悲動作輕一點……”
兩位少年都在話落有了動作。
實力強的蓦然一竄,掙脫未果,眼神恨不得一口咬掉他的手腕,弱的那個則像是被那一摔抽掉了所有力氣,象征性地低了下眸,就隐隐有屈服的趨勢。
謝甯果斷做出選擇。
兩指細的細蟒豁然張嘴,尖利的牙齒對準白皙的脖頸,猛地一沖——旁邊的沈無眠睜大眼。
預想的鮮血淋漓的場景沒有出現,詭氣破開的并非表殼,而是内裡的防禦,蛇頭一下子陷進了流沙,就這樣毫無阻礙隐沒在肌膚之下。
謝甯一挑眉,加大力度,手腕粗壯的蛇肚在沈無眠震驚的目光之中驟然一沉,雷厲風行撞入脖頸的缺口内。
“……”
笑容擴大,謝甯眼底的興奮已經藏不住:“這才對……讓我進去,隻要你不反抗,身體也就不會受到多大損傷,崇道更不會發現……”
尾調越來越輕,在最後一個字落下的瞬間,他就着蛇尾狠狠一拉。
嘩——
晨風微涼,蛇身蜷曲不止,少頃的靜默後,陽光探出頭角。
沈無眠伸長的手放了來,整個人從最開始的驚疑不定變成了半掉着胳膊的觀摩。
詭氣還在滔滔不絕地湧灌,謝甯嘴角有些僵硬,但梅負雪卻沒有反應。
青澀的面容半阖着眼,呼吸平穩如同小憩。
“……”
謝甯徹底待不住了。
桎梏松懈,但也僅僅是刹那,因為下一刻,一股強烈的痛楚貫穿丹田,無形的刀鋒在身體上割了口子。
這仿佛是打開閘門的鑰匙,鼓脹充實的詭氣猝然沖破屏障,化作狂風争先恐後奔湧而出。
少年單薄的身體成了無底深淵,洪流的力量沖進脆弱的識海,卻石沉大海。
謝甯臉上逐漸浮現出透支的慘白,四肢仿佛上了鎖,不得動彈。
他隻能眼睜睜看着力量的流逝。
死寂的沉默中,沈無眠突然道:“幫主修詭啊?這算不算背叛組織?”
“……”
漫長的瘋長的黑霧淹沒了少年軀體,不僅是詭氣,就連靈氣都在奔騰湧動,那磅礴的力量似乎積累到了某個極點,看不見的桎梏在松動戰栗,被壓制禁锢的人露出端倪。
咔。
青天裂了個口。
世界的避障出現動搖,詭氣猶如筆走龍蛇的畫筆,堪堪勾勒出五瓣花的族紋,全身從上至下最多的就是白色,隻有瞳孔濃重深厚的一點黑。
如同無底黑洞。
——大詭。
“……”
“沈無眠!”
噗嗤——
下腹刺痛,短刃沒入,謝甯不受控制地後仰,躺倒瞬間,看清了半空中那襲居高臨下,卻無動于衷的身影。
明明身為大詭,瞬息殺人無形,生死一念之間,他竟隻是靜立在半空中,目光仿佛穿透遙遠不及的時光,在既定的軌迹中,以一個路人的身份,沉默地垂眸——
于是看見了冰雪消融,看見新芽抽條,看見血液重新燃燒在兩個絕境少年的經脈中。
“沈無眠,”利索一個轉身,梅負雪扔掉匕首,向着相反方向聲嘶力竭,“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