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朽的氣息帶起一陣涼風,還未到底的灰塵頓時炸開鍋,饅頭褪了色,成了堅硬如鐵的煤炭。
原來這就是望之不得。
“……”
金光劈開回憶的長河,梵文禁锢的鎖鍊蓦然爆發出一陣強烈的光暈。
堪稱恐怖的氣息瞬間充斥四肢筋脈,兩種截然不同力量對峙沖撞,梵文竟開始發出類似剮蹭的尖銳鳴音。
咔吧。
先是一聲輕響。
江以岚眉頭一皺。
咔吧,咔吧……
這仿佛是打開閘門的鑰匙,連綿不絕的斷裂聲傳入耳中,随着這聲音醞釀發酵,江以岚的面容漸漸變了。
咔吧咔吧……
那一圈圈,猶如鐐铐的禁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布滿了裂紋,時間流逝,裂紋的數量還在增多,梵文爬滿了密密麻麻的孔洞,詭氣化作銀絲纏繞遊走,不斷撕扯着傷口,霎時便多了幾條一指寬的縫隙。
崇道雙眼半阖,微微喘氣。
心底的種子生根發芽,黑霧自胸膛肆意放肆,粗黑的藤蔓緊緊裹住半空中的身影,在天幕之下一切都顯得那麼渺小。
這很不正常。
太不正常了。
由梵音親手所鑄的禁制,堪比千斤金石之壓,即便是出名的大詭,受了這一下少說也得半天才能掙脫,更何況佛詭相抵,禁锢的時間就足以消磨詭氣,令身體陷入虛弱的低谷。
可現在詭氣非但沒有減弱的迹象,竟還逐步攀升。
“……”
江以岚蓦地一退。
轟!
詭氣的蛟龍倏而越過天幕,刹那間無形的威壓席卷天地,青天瓷盤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鎖鍊束縛之下的黑龍發出長長的呻吟,舒張的風雲成落腳的石盤。
嘩啦。
束縛的梵文漲大到一種可怖的程度,重重鎏金滲鑽入黑色鱗片下的肌膚,還未等滲透,又被洶湧的詭氣所沖散。這股浪潮越來越大,金色梵文扭曲變形,兩指寬的金绫被拉伸到極緻,硬生生成了發絲一樣的細線。
隻聽一聲輕響。
世界仿佛都被定格在這一瞬間。
天幕之上蛟龍露出雪亮的獠牙,四爪虛籠,長吻穿透朦胧的雲霧,看向半空中的兩個人。
江以岚握緊劍。
同樣的招式,同樣的出鞘,母子二人的身影在這一刻發生重疊,窗外的冰絮變成了蛻變的蛟龍,劍光是與屋内截然相反的冷冽,速度太快了,哪怕遠望凝神,也無法抓住一點殘影的端倪。
是如同當年隻身營救梅家主的利落。
“……”
刷——
蛟龍還未張嘴,一道靈光轟然劈入天靈蓋,身前抵擋的屏障未起分毫作用,那一擊目的明确,就好像穿透了時間空間的距離,無視所有阻礙隔膜,直逼命脈。
——仙術。
當年詭穴救人,謠言傳聞頗多,因梅家報酬給的足,前仆後繼之人數不勝數,卻都以失敗告終,因着那小詭的體形矮小,速度又快,帶着一孩子躲藏也方便,一群人在深林裡上蹿下跳,愣是找不着個影子。
于是梅家主被糊了三天三夜的口水。
後來被找到時,渾身更是狼狽不堪,江以岚頗為嫌棄,故而一路倒提着人扔進族裡。
這件事傳出的第一反應,衆人不是豔羨得手的天材地寶,而是質疑她的欺瞞。
因為她太年輕了。
并非年輕就力之不及,而是她的修為在一衆同輩弟子中隻屬偏上,根本無法媲美大家族中的老古董。
直到她自薦進入學宮教學。
衆人才知道了她對空間獨特的領悟。
這種獨特的見解在渡劫成仙時更為震撼,九霄雷勢不可當,閃電劈下卻隻沾到她的衣角,此等可怕的速度不是接近瞬移,而是就是瞬移。
以極快的反應精準掌控一方天地,等同于抹去了這段距離,不僅雷劫無法觸及,甚至掌控内任何波動都一清二楚,此等領悟在飛升成功後直接被賦予了強悍能力,原地晉升成了所屬于她的獨一無二的仙法。
“……”
遠遠聽見凄慘的龍吟,崇道身形不穩,手臂倏而一松,頹敗的梵文趁虛而入,鎏金爆發出無與倫比的力量,重新拴住了一人一龍的身體。
點點金光盤旋指尖,是禁锢的根源,經曆飓風震動江以岚衣擺整潔,輕輕道:“徒勞無功,短時間内你掙不開。”
“……”
“是嗎?”身處下風,崇道不見疲色,隻瞧了她兩眼,忽然道:“梵音給你的東西,實屬消耗法寶,如此禁锢所需靈力也不小吧?”
“……”
“你如此費盡心思,周轉城池,不惜千裡尋人隻為停止戰争,是為什麼呢?”
“……”
那種沒來由得戲谑又爬上臉頰,一如不久前的對峙,崇道慢眯起眼,幾乎是飽含惡意地,慢悠悠道:“是為了你兒子嗎?”
江以岚手上發力,平靜依舊。
“梵音聲望如此境界,百姓奉他為神明,詭修憎他如惡鬼,隻消他一聲令下,無數人願意為他赴湯蹈火,詭修吞噬愈發艱難,正是他廣施援手的緣故,此般沖突還在逐漸擴大,但令人驚奇的是……”說至此,崇道難得變得耐人尋味起來,“我們都活得好好的。”
“……”
“你不覺得奇怪嗎?”青天之上的詭氣蛟龍随着主人的動作歪頭,那雙漆黑的眼眸也摻雜着不懷好意的試探,就連尖銳的爪子都收了起來,像是靜靜等候着什麼。
崇道不疾不徐道:“佛詭太厲害了,靈修千辛萬苦的修煉飛升,對于佛詭來說,其實隻要一瞬間的頓悟,天才就是天才,佛詭的入門,從一開始就奠定了這條路的長度,隻有靈修會磨掉千百年的時間,最後憑借資曆輩分德高望重。”
“……”
“天道如此不公,你的心裡,亦或是你同伴的心裡,就沒有一點怨恨嗎?”
江以岚擡起眼皮。
“肯定是有的,”不待人回答,崇道便自顧自下了結論,“面上不說,私下也會議論,剛才梵音的模樣你也看到了。”
“……”
“奉天寺萬人供奉,何其壯觀,但此天非彼天,而是所謂的假天。”
“……”
“廟裡供的不是天道的名諱,更不是天道的偉績,而是一位自小錦衣玉食,施舍善意,遊走世間的人。”
“……”
“換成你……”崇道拖長音,像是商讨秘密般壓低聲,“被人頂替了身份,搶走了功勞,你會不會生氣?”
“……”
“你當然會,”崇道看着她越來越難看的面色,撚着字眼,“可祂為何沒有動作?”
“……”
良久的寂靜後,江以岚慢慢轉眸,細長的眼尾劃出溫和的弧度,明明是張沉靜的面容,眼底卻沒有絲毫笑意,她五指一握,頭頂蓦然響起一聲嘹亮的嘶吼,梵文幾斤勒進了肉裡,蛟龍發出痛苦的呻吟,崇道小臂處的布料滲出深色的痕迹,但他沒有表态,依舊面帶微笑。
“我記得……那兩個孩子之一是第一天才吧?”崇道繼續道,“他的父母都是仙,生出的後裔自然不差,可你同梅家主也是仙,為何就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呢?”
“……”
“仙境帶來的不僅是血脈傳承,還有無可媲美的強悍神魂,那孩子卻弱成那樣,這簡直太不合常理了,所以……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話說到半,崇道突兀一頓,那對黑色的瞳孔倏而跳動幾下,像是深埋在草垛的火苗,隻要風吹草動,便有燎原之勢。
他倏而湊近,用隻有兩人聽見的聲音道:
“他的仙法是什麼?”
轟——
驟然一聲巨響,尖銳穿透神魂的攻擊震得人耳膜嗡鳴,兩人說話之處竟突然出現一個詭異的裂洞,一隻白淨纖長的手虛虛籠握,五指指尖鎏金點墜,是正對心脈的方向。
憑空出現一隻手,何其荒謬。
定睛一瞧,就見那邊手臂微擡,江以岚身前出現了巴掌大的空洞,空洞外是她一截突兀的手腕。
早已閃身躲去的崇道繼續補充:“佛詭存在實屬不公,若是要第三方新生力量壓制又不太可能,天道不會再允許下一個梵音誕生了,所以隻能在已有的勢力中挑出候選人,但後續不可控的發展也不成問題,隻要他死了……或者說他必須死……”
“……”
“遏制佛詭的瘋長,就足以付出生命代價了。”
“……”
“你覺得他會是誰?”
“……”
唰——
動作太快了,甚至沒有哪怕一丁點的破空聲,黑影一動,崇道再次側身——這次不知是否是說話分心的緣故,竟慢了半拍,隻聽一聲壓抑的悶哼。
雪白的匕首貫穿左肩,但還不止于此,鋒鞘上的五指猛地一握,金光欻然竄出,頃刻滲透血肉,伴随着噼啪作響的雜音,一股焦糊味無可避免蔓延開來。
江以岚冷冷道:“天道之心,豈可妄加揣測。”
“是嗎?”強烈的疼痛襲來,崇道慘白着臉,不怒反笑,“你當真一無所知?”
“……”
手腕一轉,匕首幾欲要剮掉整塊肉,江以岚無動于衷,指尖金光愈甚,在即将刺入皮肉的瞬間,忽然滞住了。
嘀嗒。
血滾落在地。
崇道慢慢轉身。
鋒利的刀刃磨過左肩胛骨,血流如注,随着他的動作,甚至能聽見那鈍鈍的摩擦聲。
崇道置若罔聞,江以岚眉頭一擰,本能抽身欲離,誰知下一刻,一隻大手不顧鋒刃連人帶咒狠狠一拉,她身形一個趔趄——
嘩啦。
時間被抓住了尾巴。
目之所及金光四散,猶如夜半的昙花,華美純淨,終于在生命最後的時間綻放它原本的光芒。
瞳孔漸漸縮小,江以岚下意識轉頭,看見了那張臉上計謀得逞的挑眉,崇道勾起嘴角。
轟!
蛟龍仰天長吟,束縛已久的金光在刹那間碎成齑粉,漫天争先恐後的流星在外力的作用下偏離軌道,渺小的火焰成了排山之勢的洪流,城牆上混亂的追逐有一瞬間的凝固,成百上千對目光都不約而同定格在了半空中周旋的人影上。
崇道驟然回身——長劍突破禁锢,雪亮的鋒刃劃出漂亮的弧度,肩膀上的血迹揮灑空中,殘影所過之處血花潋滟。
喉嚨湧起反噬的腥氣,江以岚右手還未收回,左手已然招出劍。
锵——
城牆上的衆詭隻能看見飛速倒退的衣擺。
未給任何喘息,又是一劍落下。
嘩——
空間扭曲,詭氣斬斷衣角的殘影,向來翩跹絕塵的身影終于透露出一絲狼狽,江以岚面色微白,險險避開後輕咳了兩聲。
瘋長的詭氣沒有停止,遮天蔽日的黑氣翻滾湧動,頃刻籠罩了半個城,直鋪到了城牆大片的小詭身上,許多人不明所以,回頭隻能看見背後穿透神魂,深入黑雲的絲線。
這一幕實在太震撼,根本不像是修為停滞需要吞噬的模樣,黑雲下真正的目的袒露無遺,江以岚後知後覺意識到了什麼。
“當年燕洲鬧詭,聲勢最大,其餘地方同樣混亂,梵音為保大局,撤掉外圍城池防禦,全數集中在了中心,除世家鎮守範圍外,連夜召集修士奔往燕洲,但是……”
崇道擡起手,頭頂蛟龍受到指令,猛地一竄——
漁翁收網,慘叫此起彼伏,源源不斷地詭氣鑽入蛟龍的身軀,梵文造成的傷痕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複。
崇道極目遠望,看的卻是燕洲的方向。
“一夜時間如何能夠撤離,一隻詭修便足以覆滅小族小派,梵音是成為大多人的救世主,可這與我何幹?”
吸足了詭氣的蛟龍發出餍足的喘氣,尾巴一擺,看向半空周旋的二人。
江以岚道:“你的欲望仍在。”
崇道說:“我隻想吃頓飽飯。”
“……”
長劍一劃,光芒轉瞬即逝,天空盤旋的巨影仿若得了玩具的孩子,突然一個猛紮,追逐着劍尖那點流光不放。無形的鐐铐鉗住黑雲的尾巴,盤旋又向下,随着崇道轉身的動作,青天之上雷霆萬鈞,竟出現了攪弄風雲的漩渦。
壓抑千百年的仇恨終于得到釋放,萬頃黑雲猶如倒扣的囚籠,反噬的後遺症仍在,江以岚面色繃緊,在看見俯沖過來的長龍後毫不猶豫地揮劍——
唰——
擦肩而過。
她怔然一瞬,蓦地回頭。
轟!
兩種力量勢均力敵,碰撞的餘波沖散深淵巨口,黑雲霎時作鳥獸散,也正是這一刻,所有的小詭不約而同都白了臉,恐懼驚顫的氣息傳遍了每一個角落,修為低者當場爆體而亡,這種壓抑的氣氛還在發酵,成千上萬的目光都定在了半空中的另一道身影上。
劍未歸鞘,白袍翕張的五瓣花開出跨越時間的美麗,玄金光暈之後是無底黑洞,他站在兩個世界的分界線上,竟有種異樣的違和感,于是劍影複現——
咔。
骨骼錯位,蛟龍爆發撕心裂肺的慘叫。
這似乎是禁忌最後的底線,無形的大手轟然落下,長劍失力下墜,一種無可抗拒的力量抓住世界的漏洞,白影突兀倒退,就這樣消失在了青灰的天幕中。
但并未結束。
“啪”的一聲輕響,是梅負雪接住劍。
他斜眼背後——狂奔的沈無眠似有所感,視線交錯的刹那,他輕“呵”出聲,帶着觸手可及勝利奔向遠方。
梅負雪回過神,追至面前的大詭七竅流血,那種難以置信的神情仿佛刻在了臉上。
梅負雪牽起笑容:
“該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