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仙的靈力正如潮水退去,陣法即将徹底結束。
雙眼望天,胸膛不住地起伏,未等他起身收劍,忽然一聲“當啷”輕響。
梅負雪瞬間僵住了。
冷硬的佛陀慢慢擡起了頭。
“……”
轟!
梵文彌天亘地,大地四分五裂,瞬間吞噬了那道重傷的身影,梅負雪毫無還手之力,隻來得及看見金色的流光閃爍,整個身體就頃刻陷入碎石。
脊背傳來火辣辣的刺痛,巨大的驚愕充斥腦海,梅負雪沒有力氣思考,眼中隻剩下對方下腹貫穿的劍傷。
那裡空蕩蕩的,一片漆黑。
沒有舍利。
“……”
“唔——”
呻吟溢出口。
腰腹下的傷口随着動作的牽扯二次開裂,梅負雪血色全無,放大的眸中映出那璀璨冰涼的錫杖。
陰影高高擡起。
而後一聲巨響。
锵!
劍光如影,遠處嵌入地底的玄金劍不知何時脫離掌控,靓麗的流光倏而襲來,但于事無補。
佛陀自顧自壓下錫杖,梅負雪強撐翻身。
千鈞一發之際,鎖鍊突然一緊。
無形的力量貫穿金石,八根鎖鍊在同一時刻繃成直線,不同于梅負雪的弱勢,佛陀的動作明顯放緩,也正是這一刻,玄金劍如期而至。
星火嘹亮,聲震耳膜,佛陀狠狠砸在地面,傀儡沒有痛覺,長劍也隻是将他釘在石縫中,八根鎖鍊瞬間化作蟒蛇纏繞,勉強困住他的四肢。
悶咳接踵而至,梅負雪捂着腰狼狽開口:“祁……”
霎時沉香過境,懷抱溫暖熟悉,在一片冰冷冷的死物之中,終于傳來一絲活人的觸感。
梅負雪攥緊手,死死揪住對方的衣袍,他的力度很大,像是在阻止什麼:“你别去,他沒有……”
“我知。”
祁白川抱着人,食指一摁,抹開那因疼痛而緊皺的眉心。
梅負雪愣了一愣,脫口而出:“那他為何是這般模樣?”
“……”
空氣似乎沉默了一瞬。
祁白川看了他少頃,拇指輕動,梅負雪本能地側目,臉頰處泥漬便被撇得一幹二淨。
他說:“半步涅磐,即便舍利破碎,也無法同常人相比。”
“所以八方陣的陣眼是他,這段軌迹的重要轉折點也是他,對嗎?”
“……”
心底升起一股怪異之感,仿佛遺漏了什麼重要的事情,梅負雪看着那對深色的眸子,語氣急切,追問不放。
但祁白川沒再答話。
他隻是粗略掃視一圈,尋了塊幹淨的地,再将人穩穩下。
這突如其來的動作不知原委,梅負雪收緊力道,下意識不願落地,誰知對方也并無離開打算,放穩人後一手撐着身,一手輕輕一揮,靈光閃爍,咔嚓斬下一截布料,然後專注在他的腰側。
“……”
傷口外翻冒血,貫穿側腰的劃痕可怖,身體的主人顯然是個犟驢,自損八百置人于死地。
祁白川眉頭輕皺,手法娴熟至極,略微地停頓後就三下五除二圍着腰繞了幾圈,梅負雪茫然地低着頭,聽見底下傳來聲音:“擡手。”
“……”
随即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氣。
梅負雪趕忙推搡:“等會兒……我……”
梅家少主矜嬌貴氣,向來想一出是一出,吃不了苦更不會吃苦,碰見麻煩隻會找長輩撒嬌裝傻,可蒼梧宮的宮主不會,仙境泯滅,群狼環伺,失去庇護的少年開始成長為大人,在重重觊觎下殺出一條路。
兩個看似毫不相幹的身份重疊在一起,于是行經路上的逞強稱能,委屈酸澀都有了源頭。
現下失去庇護,梅負雪手忙腳亂就要摁住人,奈何姿勢不便,拗不過對方的麻利,硬是龇牙咧嘴的受了個徹底。
“祁……白……川……”
聲音顫抖變調。
祁白川動作不停,聽罷立即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你說。”
“我覺得……”梅負雪表情猙獰,“我沒那麼嬌弱,其實不用……”
“嗯,”祁白川接下腔,面不改色道,“我知你堅韌自強,心高孤傲,但現下情況危急,藥材稀缺,你且忍一忍,倒時我自會給你親手上藥。”
一連串誇贊劈頭蓋臉砸下來,“親手上藥”四個字幽幽回蕩在耳邊,仿佛是一種無形的威脅,梅負雪嘴角動了動,臉慢慢拉長。
待一切做好,大局已定,梅負雪頂着面癱臉,就差把“我很孤傲”寫在頭頂。
“感覺如何?”
祁白川扳正人的下颌,煞有其事問得認真。
梅負雪麻木道:“技術不錯,勞駕費神,下次免了。”
“……”
手一松,祁白川轉身要走。
“你要作甚?”
梅負雪眼疾手快重新拽住人。
誰知祁白川隻是看着他,沒有說話。
梅負雪突然意識到什麼,趕忙扭頭看去。
鎖鍊深深滲進皮肉,佛陀僵硬的身軀青筋暴起,詭異得附上一層活氣,玄金劍不知何時多出一截,原本釘在地上的鋒刃正在無聲松動。
梅負雪面色霎時變了一變:“不行,連我娘都不……”
尾音消散。
目光中的臉龐忽然放大,後腰附上一隻手,兩人距離倏而拉近,梅負雪一怔,下意識環上對方脖頸。
沉香與血腥交錯,心髒怦怦直跳,如同戰場闊别的擁抱,那遮掩起來從未提及的恐慌頓時展露無遺。
也是,以少年的觀感經曆母親的無力回天,換誰都不會好受。
插科打诨煙消雲散,梅負雪抿了下唇,似乎有些猶豫,但終究抵不過心裡的貪戀。
他慢慢埋下頭。
鬓邊傳來溫熱的吐息,像是一個安定的吻。
祁白川輕聲道:“莫要怕,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