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
他情不自禁地出聲:“如果支撐八方陣運轉的是佛陀——”
“那祁白川又是什麼?”
“……”
“外面的謠言又是從何而來?”
“……”
任無忌死前那副截然相反的氣度驟然沖破回憶,他聲音輕得不像是人在說話,更像是惡鬼的低語:
“經年一别,許久未見,你也不過如此了。”
“……”
轟——
冷汗唰地冒出來,金色保護屏障遙遙欲碎,梅負雪瞳孔一縮,就見一道白影遽然後退,然後狠狠撞在了石壁上。
錫杖破碎不堪,尖銳的杖棍對準腹部,佛陀攻擊一成不變,但面前的人并非正常靈修。
祁白川仍舊未躲。
梅負雪差點罵出聲。
情況危急,沒有任何猶豫,全身靈力彙聚到巅峰,腰間滲出血,屏障發出清脆的碎響。
但已經來不及了。
佛陀轉瞬至前。
“祁——”
電光火石之間,祁白川倏而擡頭,那雙眸子不再漆黑,反而泛着淺淺的金光,猶如初升的烈陽,底下卻冷得發寒。
時間刹那放緩,錫杖仿若被定格在了半空,指節因大力發出錯位的聲響,但他沒有動,任由着危險寸寸向前,掌心下因交鋒的滾燙泛紅滲血,可怖滲人,錫杖終于在将觸未觸之際停止。
佛陀頭顱一歪。
“……”
梅負雪心驚膽戰。
一口氣還未散,忽然耳邊一陣“當啷”聲響。
這聲音可再熟悉不過,正是鎖鍊碰撞的動靜,他下意識環顧四周,八根鎖鍊搖曳晃蕩,彼此遠遠相望,安安靜靜。
哪來的動靜?
“……”
又是一聲輕顫,聲音更加清晰了,尖銳空靈,俨然不是頭頂的沉悶,梅負雪突然駐足,腦海中勾起了悠久的回憶。
——孟家的蜃境裡,在地基鐵鍊未現形之前,有過同樣的聲音。
正是祁白川動手之時!
“嗤”的一聲,悶哼再也憋不住,胸膛微微起伏,腹部因劇痛有些發顫,祁白川半阖着眼,手上力道漸失。
他好像在這一刻受到了什麼重擊,身形不穩,金劍搖搖欲墜,錫杖陷入皮肉。
鎏金化作齑粉,梅負雪沖破屏障。
來不及思考,長劍瞬間顯形,腳下泛起靈光,赫然是縮地千裡,梅負雪驚懼擡眸,兩人目光隔着遙遙距離相撞。
刹那間,他看見了對方眼裡的輕柔。
安撫一般,白羽無瑕,在心底搔出麻癢。
梅負雪倏而一慢,佛陀動作停止了。
咔嚓——
是脖頸斷裂,佛蓮碎了一地,金劍所過之處掀起了暖陽的熱氣,花瓣片片翻飛,仿若鳳尾蝶驚鴻一瞥的翅膀。
夢幻的美麗下露出佛陀慘白的面容。
或許是肢解的痛苦,又或許是天旋地轉的眩暈,那空洞的臉上,竟浮現出了迷茫的神色。
就好像不明白對方這一劍,更不明白對方為何會對他出手。
“咳……”
膝蓋嘭地落地,長劍褪去光澤,成了原本的玄金半參。
祁白川彎着腰,冷汗遍布額頭,悶咳怎麼也止不住,身體的平衡岌岌可危。
在他旁邊是顆茫然的頭顱。
梅負雪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頭顱頓時滾出老遠,他膝行幾步上前,一把抱住對方,拼命啞聲重複:
“祁白川……祁白川……”
說罷伸出手就想堵住涓涓血液。
可惜沒用。
經年累月的慣養讓他不曾學過一點醫術,更不知如何包紮,一通手忙腳亂,反倒弄得自己一身狼狽。
梅負雪氣喘籲籲,動作間哽咽地都要分不清誰才是重傷的那個。
“祁白川……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
“你在怕什麼?有人要殺你嗎?誰能進得來這個鬼地方?非要打得魚死網破,就不能迂回一點,你是仗着自己厲害?等到時候……”
斷斷續續說了很多,梅負雪扶着人,絞盡腦汁回憶包紮的手法,卻在無意間碰到了什麼東西。
冰冷透骨,寒意滲透肌膚,登時驚得他止住了話。
衣袍一緊,祁白川來不及阻止,轉瞬就被抓住手臂。
梅負雪幹脆利索一掀——頓時露出了手腕上一對漆黑的鐐铐。
涼氣肆意,鐐铐的主人似乎再也無力遮掩,空氣中徘徊着幽幽的“當啷”聲,似乎有把無形的鎖鍊,在半空中碰撞搖曳。
方才交鋒突生的變數暴露無遺。
它在禁锢人的修為!
梅負雪好像被凍住了,雙眼直勾勾盯着,一動不動,整個人都仿佛僵死的傀儡。
少頃,他猛地撲前,嘩啦一下掀開衣袍,兩手探進去逐一摩挲。
腰腹,雙臂,腳踝……
位置情景再現。
祁白川伸出手抓人,還未攔住就被揪住衣袖。
梅負雪擡起頭,放輕聲音:“這是什麼?”
“……”
祁白川得了空閑,強壓下嗓音的渾濁:“禁制而已,無礙……”
锵!
光亮一閃而過,梅負雪身形踉跄,反噬而來的力量将他逼得連連後退。
祁白川面色一沉,玄金劍咣當掉在地上。
他眼疾手快拉住人,逼着對方擡起頭,聲線繃緊:“莫要碰它,身體可有不适……”
卻見梅負雪仿若失了魂一般,怔怔地看過來,良久,他喉嚨裡擠出幾個字:“我為何打不開它?”
“……”
祁白川并不言語。
梅負雪湊上去,二人四目相對,他像是質問一般,一字一頓:
“我為何打不開它?”
“……”
“不是你的錯。”
“……”
“那是誰幹的?”
梅負雪扳正對方的臉,言語帶了狠厲,“你要是不說……”
聲音驟止。
腳下傳來一陣細微的震動,循聲看去,中央滾落的佛陀直挺挺插在中央。
以它為中心方圓百裡的土地豁然貫通,繁複的花紋一一浮出水面,仿佛深埋在地底的野獸睜開雙眼,獠牙森白可怖。
周圍的霧氣一瞬間淡了,現實幻境的通道對接,八根通天柱霎時變得清晰可見,巨大的陣法之外,竟不知何時多了數道模糊的人影。
也正是這一刻,一聲悠久,沉穩的鐘聲響徹天地。
咚——
咚——
靈光沖破天際,炸開的餘波蕩漾千裡,身處天南地北的修士都在同一時間停下手,腦中隐隐作痛,意識頃刻多了幾十餘密密麻麻的條規。
正上方赫然是醒目“論道”二字。
突如其來的威壓讓梅負雪面色慘白,他收回視線,疾言令色:“咱們走,等到外面,我幫你解開……”
肩膀搭上一隻手,祁白川忽然拉住人。
倉促之下梅負雪轉頭,看見了一張微垂的面容。
許是受傷的緣故,往日冷冽的輪廓緩和不少,眼睫随着喘息輕輕顫動,無端多了一層破碎感。
“你先忍一忍,”身下的土地開始虛幻,似乎馬上就要吞噬殆盡,梅負雪湊上前,從側邊虛虛抱住,斷斷續續道,“待會兒就能出去了。”
“……”
空氣漸漸陷入安靜。
片晌的沉默,祁白川擡起下颌,眸光專注,語氣是不加掩飾的溫柔。
他說:“我出不去。”
“……”
嘩——
身體陡然一輕。
又是如出一轍的墜落,頭頂的面容刹那模糊遠去,喘息聲成了褪色舊夢,梅負雪當機立斷伸出手,長劍嗡鳴,帶着無可媲美的靈力劃開虛空。
壓力消失無蹤,下墜驟緩,梅負雪咬緊牙,指尖靈光閃爍,就要再次飛前。
千鈞一發之際。
身後突然傳來一股大力,梅負雪面色一變,拼命掙紮。
“别動。”
少年聲色清和。
一瞬的怔神,身體驟然沉底,懷抱冰冷,沒有常人的溫度,落地的刹那,天光大亮,人影幢幢,所有的硝煙都風流雲散。
二人雙雙跪在地上。
一陣嘈雜,高低錯落的争吵撞入耳膜。
“八方陣動了!詭修要出來了!”
“信口雌黃,八方陣是蒼梧宮攜各大尊者所立,怎會有人沖破。”
“詭氣滋生,本就混亂颠倒,今日各位彙聚一堂,兩股力量碰撞,陣法動蕩也是常事。”
就在此時,突然有人道:“沈宗主親言首徒在此,怎麼不見他人?”
“……”
空氣凝固。
霎時十幾道各異目光齊刷刷投來,淤血堆積,梅負雪喘息未平,面頰就覆上一隻手。
沉香猶在,少年的身軀實在單薄,肩膀也隻能堪堪遮住四方探究的視線,閑言碎語如同炸開鍋的沸水,通通倒灌在二人的身上。
風吹雨打,祁白川紋絲不動。
梅負雪收緊胳膊,埋着頭慢慢蜷縮起來。
另一道聲音不疾不徐打破沉寂:“八方陣無恙,我徒安在,事已至此……”
沈無眠面容帶笑,說出的話冰冷無情:“諸位可還有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