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負雪說:“如此待他如待我,宗内輩分除宗主長老無人在我之上,我所言之事你皆要如實回答。”
“……”
弟子啞然。
還未辯駁,就見床榻邊的人往後一靠。
這是個放松休憩的姿态,梅負雪陷入被褥中,無端孱弱,似乎是太多的煩惱繁雜将人撐得不堪重負,但他面上不顯,兩指揉着眉心,擡眸時生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與那種過于明媚的容貌格格不入。
弟子看得愣了愣。
少頃的沉息,梅負雪睜開眼:“仙門皆知蒼梧宮宮主重傷閉關,卻無幾人知曉閉關的真正原因,有人借此鬧事宗門,我憂心道侶繁忙,想替他分擔事務。”
梅負雪說:“你且告訴我,你所了解的真相為何?”
“……”
弟子斟酌道:“是與宮内的一個弟子有關。”
梅負雪溫聲道:“那弟子什麼來曆?”
“是個孤兒,”弟子思索道,“彼時仙門昌盛,仙境頻出,但自佛詭一戰後靈修就再沒出過仙,就連近些年的弟子天資也大不如前,仙門為此也很是擔憂,諸多宗主徹夜難眠。”
“……”
“那弟子是佛詭一戰後的幸存者。”
“……”
“聽說當年一戰其實陣勢不大,但勝在慘烈,求助的煙火沿路綻放,沒想到意外吸引了一批潛伏的新詭,導緻周遭城池陷入苦戰,火一路燒至中樞,所過之處生靈塗炭,便有人求助仙境……結果發現仙境竟無聲無息全部隕滅。”
“……”
提及至此,弟子也難免低落:“于是橫跨半個修仙界的城池都淪為火海,屍體一路橫在了當時香火鼎盛的寺廟,誰知廟中的大佛陀是個假人,好在佛陀不止一位,各地寺廟主動敞門,這才穩住了崩裂的局面,但是——”
弟子說到關鍵之處,聲線一緊:“殘垣不可複還,傷勢更無法挽回,佛詭碰撞的餘韻久久不散,緻使那些最先枯竭的城池成了新的地獄深淵,一旦踏入暴虐之氣自發入體,源源不斷摧殘經脈,直至成為一個廢人。”
“這種情況持續了很久,裡面的人備受煎熬,外面的人隔岸觀火,所以為了警醒衆人,當時仙門還專門為它取了一個名……”
弟子頓了頓,說:“叫陽關道。”
“那弟子……也就是與宮主一戰的詭修,就是從陽關道裡走出來的。”
“……”
話落之後,寂然無聲。
弟子便惴惴不安,等了片刻,忍不住朝旁瞥去——
寝殿的門敞着,涼風習習,輕柔地勾勒梅負雪的腰身,襯得單薄至極,有種下一刻就要乘風而去的飄然。
這種感覺是很奇怪的,明明人近在眼前,卻給人一種遙不可及的疏遠,此等缥缈的不真切隻有在修為至深之人——譬如沈無眠的身上存在往複。
可眼前人分明沒有修為。
心中微妙,思及重任在身,弟子終究按捺住思緒。
“會審何時結束?”梅負雪沒有看他。
“公子躺了一天,應當快了,”弟子安慰道,“祁師兄親口之言,處理完要事後便會來找公子,還請公子莫要擔憂。”
“……”
“既如此……”短暫的沉默後,梅負雪伸出手。
掌心一閃,幾朵花現出輪廓。
花的樣貌十分奇特,色澤瑰麗,玄金半參,叫人認不出品種。
“我有兩個朋友,同我一路伴行,”梅負雪道,“現下我人失蹤了,她們一定很擔心我。”
弟子會意:“公子是讓我送信?”
梅負雪拾起床頭的紙筆,目光在掠過秀氣的香飲壺時頓了頓,然後若無其事地寫下一句話,遞了過去。
弟子看了手中“一日之内”的字迹和花朵數遍無果,又瞧見梅負雪那般心神不甯的作态,隻好妥協:“公子放心,今日内必會送至。”
說罷恭敬行了一禮,轉身便要退去。
在走至門前時,身後忽然又傳來聲音:“稍等。”
弟子駐足回頭:“公子可還有事?”
“……”
屋内寂然了半晌。
床頭插着一隻獨梅,鮮豔的花色幾乎要印在床中人的臉上,梅負雪抱着被褥,微微偏頭,目光無所落處。
良久,像是試探一般,他輕輕道:“你……可有道侶?”
弟子懵然:“這……”
“如果你有一位心悅之人……”梅負雪自顧自說道,“你們本來很要好,但因為一些不可控的原因,他開始欺瞞你,冷落你,于是你們大吵了一架,最後背道而馳。”
弟子張大嘴:“啊……?”
梅負雪說:“後來的某一日,他突然找上你,對你百般呵護,一如當初,可每當你問起他,他總會輕飄飄揭過往事,如此這般,你覺得為何?”
“……”
茫然的怔愣後,弟子“嘶”了一聲,像是真的被難住了:“公子容我多嘴,這對道侶是誰先同誰表明心意?”
梅負雪:“不知。”
弟子一噎,誠懇道:“那就比較難講了。”
“……”
“若是我先傾慕于他,對他萬般好,那大可是相處性格不合,情緒積到頂點,最後爆發,至于他為何反過來找我……無非是念及我的好,心生後悔,不願過多提及自己曾經的難堪。”
“……”
“而另一種可能,後半部分跟前者有相似之處。”
梅負雪說:“相似?”
弟子點頭:“就是分開後心生後悔,于是再次尋我,對我萬般好,想要彌補我。”
“……”
“若是他先傾慕于我,對我百依百順,我受不住誘惑淪陷,又因某些緣故緻使他态度陡轉,主動挑起二人隔閡,最後彼此分離……”
梅負雪抓緊被褥,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布料。
“公子,我這人生性多疑,說出的話也不太好聽。”
“……”
弟子深吸一口氣,認真道:“我會認為他是做了對不起我的事。”
“……”
“亦或是我已經失去價值了。”
“……”
“他可能一開始就抱着某種目的而來,”弟子放輕聲音,仿佛身臨其境,“後來目的達成,我成了棄子,就在他抽身離去之後,卻意外發現對我動了情。”
“……”
“于是他回心轉意,避重就輕,再不提過往,将我蒙在鼓裡當個傻子哄……”
話音一止,弟子一改沉浸,看着梅負雪蒼白的面容失笑道:
“當然,這些都是我的臆想,公子且當個笑話,莫要放在心上,您同祁師兄天造地設,日後必定琴瑟和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