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親眼看他死的,我親眼看着他……”
尊者下意識問道:“他如何?”
“……被廢掉修為,”陸燭陰喘着粗氣,“劍從他的丹田刺進去,底下是八方柱,沒有靈力他隻能被詭氣吞噬……”
尊者餘光一瞥,忽然猛地一推,陸燭陰踉跄幾步,寒芒陡然閃現。
尊者登時咳出一口血。
沈無眠架住劍,目光寸寸移動,巨大的力道迫使尊者慢慢屈下膝,像是鷹隼爪下的獵物,失去長羽隻能任人宰割。
陸燭陰滿臉遲鈍。
沈無眠溫和道:“你方才說,當年看到了什麼?”
……
黑雲覆蓋了大半個天空,幾乎要與地面融為一體,金石“當啷”碰撞,八根鎖鍊若隐若現,粗長的桎梏牢牢拴住黑龍的腰腹四肢,而禁锢的源頭,赫然是宏台中央鑲嵌的鋒刃。
這仿佛是打開秘密的鑰匙,祁白川一手按住劍柄,長劍在主人的掌控下以極緩慢的速度旋轉,随着動作的加劇,半空中隐隐出現了扭轉的漩渦,霎時周圍紛亂繁雜都被吸進巨口,視線清晰大半,長尾遊擺,終于露出黑雲下藏匿的真相——
另一條黑龍。
相比鎖鍊中盤曲的身影,它顯然強壯許多,黑亮的鱗片覆蓋脊背,碩大的爪子尖銳而有力,全身上下都是極為強悍的防禦,隻見它攥緊鎖鍊,猛地一拉——對面黑影急速倒退,悶雷連串,刹那撞碎了漫天的碎石。
黑雲在這一刻成了堅硬的土地,巨爪轟然落下,半空驟然響起一聲凄厲的哀号,龍首陷入雲層。
原本似有如無的霧氣瞬間化作枷鎖,黑色的絲線勒如皮肉,幾乎要砍斷骨頭,黑龍低吟不止,爪子牢牢扣住雲層,還未仰頭,便被遽然砸下的身軀壓彎了脊背。
祁白川蓦地咳出口血。
天空露出龐大的龍首,一時遮天蔽日,隻有兩顆圓盤似的眼睛,瞳孔豎成一線淵,死死盯着宏台。
來不及休憩,一道身影如流星墜落。
長劍位處中央,不得動彈,祁白川掌心發力,另一隻手忽然一揚,沖擊驟然砸在小臂,他悶哼一聲,動作卻不停,抱着人回身半圈,堪堪卸下力道。
身體已經接近極限,肌膚浮上一層薄薄的血色,囫囵捏造的殼子經不住接二連三的承重,頭頂虎視眈眈,他額頭抵住人,感受着幾不可察的溫度,這似乎是力量的來源,但不消片刻,又重新睜開眼。
就在他再次握緊劍柄時,突然愣住了。
“别動。”
“……”
冰涼的劍脊貼上脖頸,絲絲疼痛傳來,祁白川微微一僵,慢慢轉頭——
方才虛弱的人不知何時已經撐起了身,肩膀瘦削有力,雖然臉仍是病恹恹的,但那雙眼卻黑得發亮。
“放開我。”
“……”
少頃的沉默,祁白川忽然一提,收緊小臂。
“……”
周圍皆是糜碎的石屑,巨大的陣法紋路不見邊際,梅負雪輕飄飄掠過一眼,沒有計較:“這裡是主陣,對嗎?”
“……”
“所有氣運都彙聚到了這裡,你的真身其實也在這下面。”
“……”
祁白川偏過頭:“你何時發現?”
“不是你在蜃境裡告訴我的?”梅負雪說,“你把我帶到宏台邊緣,很想讓我過去找你吧?”
祁白川動了動唇,反駁的話到了嘴邊,在看見那雙眸子後,兀然失了音。
“每處陣都是此地的命運節點,葉孟無一例外,連八方陣裡的佛詭亦然,但我有個疑問。”
葬雪吟流光煥發,如同隆冬的第一場雪,白的霎眼,梅負雪淡淡掃過四周,才說,“佛詭一戰後韻不絕,最後都被封在了八方陣底,流言蜚語是非難辨,但這是驚天動地的大事,決定了修仙界以後的走向……”
“可是……”梅負雪頓了頓,突然擡起手——
臉頰被鉗住,祁白川被迫回正視線,兩人四目相對,都看見了彼此眼中的疲憊。
像是漂泊很久的木舟,在大海中岌岌可危。
梅負雪咄咄逼人:“它為什麼是一處陣基。”
“……”
“佛詭如此龐大,甚至耗盡了仙境命數,也包括我的命數,可到頭來他們隕落的地方竟然隻是一處陣基。”
“……”
“這一切……”他緩緩湊上前,
”你不覺得可笑嗎?”
“……”
頭頂龍吟咆哮震耳,似乎是再也忍受不住,黑龍突然一壓,祁白川猝不及防喘了一下,深入骨髓的疼痛愈發嚴重。
陣眼處的長劍開始顫動,原本扭轉半截的劍刃居然有松懈的趨勢,也正是這時,半空蓦然爆發出一陣強烈的氣流。
霎時仿若千軍萬馬,方圓百裡都凝聚了舒卷的黑雲,重重擠壓之下,竟硬生生化虛為實,憑空陡然豎起一把貫穿天地的利劍。
隻聽轟然巨響。
世界都成了揉搓任扁的皮球,利劍狠狠刺入天幕,合攏的陣法倏而一滞,碰撞引起的軒然大波直壓向宏台,梅負雪猛地擡頭,看見了劍脊處盤旋的黑龍。
許是這一擊消耗太大,黑龍強壯的軀體隐隐變得透明,鱗片黯淡下去,露出了裡面自始至終藏匿的人影——
第二位詭修。
“……”
長劍再次松動,一股強烈的排斥抵掌心,祁白川倏而一握,詭氣彙聚一堂,全身幾處穴位因透支爆破,鮮血涓涓湧動,但無濟于事。
半合的花朵正在被迫開放。
——他要逃出去。
天空出現一條裂縫,黑龍眼底的猩紅愈發明顯,終于在烈陽複現時,長尾一擺,蓦地沖了上去。
嘭!
祁白川忽然頓住了。
劍柄覆上另外一隻手,梅負雪陰沉着臉,消瘦的骨節攥緊紋路,靈力暈染整座宏台,淩厲的飓風刮過衣擺,五瓣花舒卷沉浮,帶走了少年時期的稚嫩。
咔。
劍柄回轉一寸。
裂縫閉合,黑龍發出慘叫。
碩大的花瓣自地基升起,漫天碎石化為齑粉,仿佛一場送行的煙花,随着梅負雪力度的加劇,深埋的齒輪無聲運轉。
噪音戛然而止,現實與幻境的界限變得模糊不堪,恍惚中出現了虛幻的世界,少年的白衣開始抽條拉長,氣息沉穩凝實,輪廓清晰鋒利。
掌心麻木顫抖,梅負雪松開手,聽見身後沙啞的聲音:“沈無眠叫我養傷,我來不及趕回。”
“說這些有用嗎?”梅負雪頭也不回,“跑都跑了,你要如何補償我?”
周圍陷入了一瞬的寂靜,像是溺水後的窒息。
梅負雪動了動身,适應着這逐漸吞并的孤獨。
無論是沈無眠,還是黑龍,都在花瓣合攏的瞬間消失,世界仿佛失去了顔色,隻剩下空間彼此相依為命的兩人。
不知過了多久,黑暗徹底降臨。
腳下一空。
手腕蓦地傳來拉扯,下颌被迫擡起,同失重一起席卷的,還有後腦禁锢的五指,梅負雪下意識掙紮,灼熱卻壓了下來。
那是一個吻。
一個血腥,急促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