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很久沒有回洛杉矶了。
她沒有想到自己再次回到這座城市不是去養父母的墓地,而是去西達賽奈醫療中心。
車子駛入醫院後門,最後停下。車内的人安靜了許久,當夏初推開車門的時候,前排的Bill 還是扭着頭又一次囑咐了她:“他的狀況有些糟,希望你可以照顧一下他的情緒……醫生說,最好不要再讓他的心受到刺激……”
Bill感到抱歉地笑了笑。
那個“他”指的不是别人,正是Michael。
在夏初和Prince度過的這一個月裡,他一直不知所蹤是因為,他患上了“心碎綜合征”,一直呆在醫院裡。許多人可能會覺得這種病的名字聽起來很可笑,但這種病卻并不可笑,而且是真實存在的。
“心碎綜合征”是一種應激性心肌病,患者往往是因為經曆了例如失去戀人,親人去世等重大外部事件的打擊,在産生極度哀傷的心理時,所引發的胸痛、憋氣、呼吸短促、心髒急速跳動等一系列類似心髒病的症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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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症狀表面上看起來類似急性心肌梗塞,雖然它實際上不能算作真正的心髒病,因為它并沒有冠狀動脈堵塞的情形,然而它卻确實給患者帶來了憂郁、恐懼、夢魇、失眠、以及身體機能上的危害。
Michael總是跟Bill說,他感覺自己的心好像碎了。
而“心碎綜合征”發作時,它并不代表心真的會“碎”,患者心髒通常沒有明顯的器質性病變,隻是那種痛起來的感覺就像心真的碎了一樣。
患者必須及時入院治療,因為如果“心碎”症狀持續不能緩解,血管持續痙攣,則極有可能心髒驟停導緻猝死。
它不能等同于心髒病,卻跟心髒病一樣可怕和痛苦。
一開始Bill隻是以為他是因為太過悲傷而感到心痛難以自拔,直到在目擊夏初和Prince接吻的那天晚上,他們驅車離開後,下車的Michael真的捂着心口重重栽倒在地上。
因為夏初,他呆進了醫院,并不得不留院觀察。
夏初望着Bill,推車門的手靜止在那裡。
“我向他保證,我一定會将你帶到他面前,謝謝你願意答應我的請求。”Bill注視着她說。
夏初沒有說話,接着推開車門下了車。Bill也下了車,她仰望着眼前這一幢高樓,正午的陽光刺得她有些恍惚。
踏進住院部,來到VIP病房的走廊,夏初知道他們快到了,因為她看見了遠遠站在走廊盡頭的Miko。
她和Miko也好久沒見了,他正靜靜地看着她,神情很平和。
夏初突然停住了步伐,她轉頭對身側的Bill說:“下午再見吧,我很久沒見他了,不知道該說什麼。”
Bill看了眼Miko,答應了她。
隻是幾十步遠的距離,明明不到一分鐘就可以見面了,夏初卻選擇了後退。
他的病房在走廊的一邊盡頭,Bill給她安排了VIP的休息室,就在走廊的另一邊盡頭。兩年的分别,他們現在隻隔了一條走廊的距離。
獨處在休息室裡的夏初很安靜,她坐在椅子上,眼瞳裡毫無波瀾,可能在思考什麼。
她靜靜地在這裡待了半個小時,她看了看手表,下午一點。
“砰”的一聲!
門被撞開了!
毫無生氣的面容,蒼白的嘴唇,還有……那雙漂亮熟悉的眼瞳。
健康的巧克力膚色被大片白斑打破,他整張臉龐幾乎有一半的面積是白色的,鬓邊和下颌角殘留着星星零零的黑色斑點。
Michael虛弱地扶着門框,定定地盯着休息室裡的美麗女孩兒,他的眼神無助而悲傷,仿佛下一秒就會倒下。
“你不能亂跑Michael!”
“停下!Michael!”
Bill和Miko緊跟在Michael身後,滿臉驚慌。而他的手背的針孔上是觸目驚心的鮮血,黃豆粒大小的血珠不斷湧出,最後糊滿了整隻手,順着手指流到指尖,又從指尖滴落到地面。
他的眼睛漆黑,但是閃亮,見到她就像見到了一道光。
正午的陽光真好,透過窗戶窗斜射進病房,照得整個屋裡暖洋洋的,還有金色的顆粒在空氣中旋轉飛舞。
Michael靠坐在病床上,蓋着被子,而夏初靜靜地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低垂着眸子。
他穿着藍白條紋的病号服,望着她的眼神總是很溫柔,帶着蒼白的恬靜和微笑。
而夏初,她看上去竟然比他還要蒼白,背着光,整個人玲珑剔透。
緊關着房門的這間病房裡,許久沒有人說話了。
“你從悉尼帶回的那本書,被我放在床頭櫃裡,你找到了嗎?”他輕聲問她,微笑着。
他們上一次面對面還是1987年,那時候他在書房,她問他有沒有看到自己的書。一晃眼,再次見面已經是1990年,他又一次回答了她的問題,仿佛中間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切隻是緊接着那一晚。
“很久了,忘記了。”她淡淡回答,沒有看他。
“我沒有忘。”隔了許久,他目光憂郁地注視着她說,然後繼續微笑。
夏初低垂的視線微微轉動,瞥見了壓在他枕頭下面的書,就是那本書。兩秒鐘後,她冷漠地收回了目光。
“你……過得好嗎?”他溫柔地凝視她。
夏初微微蹙了眉,微小到幾乎看不見,她擡眼跟他對視,平淡得沒有昔日一絲餘情:“我很好,你呢?”
“……”他看着她,略顯蒼白的唇角微微笑了笑,“我不好。”
他沒有想到,夏初竟然平靜地朝自己笑了一下。不是嘲笑,是而溫和平淡的微笑,沒有戾氣,沒有譏諷,就像是她在看到自己家鄉時會展露出的美好微笑。那嘴角淺淺的弧度,多一分便過分燦爛,少一分則過于冷淡。
“你病了,需要好好休息。”她看上去是那麼理智。
“沒有你的日子,我沒有一天戰勝過悲傷。”他沒有接着她的話,而是繼續自己的話。
“可沒有你的日子,我每一天都沒有感到任何的不好。”她誠實回答。
Michael發覺自己的心閃過一絲碎裂般的疼痛,他忍耐着,卻還是微微蹙起了眉頭。
Bill一定告訴過她,讓她照顧自己的情緒,可她并沒有為了自己的身體狀況而擺出善良的笑臉,而是無情而冷血地用自己的話刺穿他的心,盡管她并非故意。
她不再在乎他,也不在乎自己的生死,看到自己這副虛弱蒼白的倦容,也不會感到一絲心痛。
“你是因為我病了,才會來看我的,是嗎?”他紅着眼睛問她,喉嚨開始發哽。
“是。”
“如果我沒有生病……你還會來嗎?”
“不會。”
Michael悲傷地注視着她。
“Bill告訴我,你病得很嚴重,可能會死。我不想因為有人因為我的緣故死去,所以我答應來。否則,我不會來。”
沒有一點情緒的波動,她整個人柔和而冰冷。
“……為什麼?”
“我永遠不想再見到你。”
“你恨我?”
“不,我不恨你,但我也不算原諒你。”
金黃的陽光照得她黑色的頭發閃閃發亮,窗外的樹葉在微風中輕輕拂動。可怕的沉寂持續了良久,空氣裡的安靜足以将人殺死。
極度悲傷的,Michael啞然失笑。
“……那天晚上,我在書房,看到了曾經偷拍你的狗仔Tom Pierce交給我的照片。我看見你和Prince在醫院的頂樓接吻。”他輕聲說。
夏初的瞳孔微微放大,她仿佛終于有了點驚愕。
“我很震驚,那一刻我渾身的每個毛孔都在顫抖,我覺得我的眼睛都被那些照片刺出血來了,我覺得我受到了背叛和欺騙。我生你的氣,我氣極了,所以我決定不再理你。”Michael帶着痛心的微笑,闡述了他一直沒有機會說的話。
夏初的瞳孔漸漸恢複原狀,繼而再次黯淡了目光。
“已經不重要了。”她一句解釋也沒有。
“不重要了嗎?”他笑問。
“對我來說,這些原因已經沒有意義了。”她注視他,異常冷靜,“我們已經分手很久了。”
他捂着極速跳動的心口,滿眼淚水,哽咽萬分:“我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人,不然怎麼會把你弄丢呢?”
夏初神情淡漠,無動于衷。
她看上去一點也不心痛,也沒有一絲動容。
眼神沒有躲避,睫毛緩慢輕眨,隻剩下麻木。
這個曾經願意為他抛棄生死的女孩兒現在坐在他面前,就像一塊沒有感情的石頭。
怎麼會這樣呢?
“我知道我深深傷害了你,我也知道那時候的我是那麼任性,那麼無藥可救……但是Shiloh……我真的……真的從來沒有想過要和你分手……”他哭着告訴她,“……我從來都沒有想過……沒有你的未來是什麼樣子的……”
與Michael此刻的痛苦相比,夏初看着他,靜得像一潭湖水。
這種話對于她而言,來得真是太遲了,遲到已經跟她沒有關系了。
“我做過一個夢……”Michael捂着心口,流着淚,艱難地說着話,“夢裡面你告訴我,你再也不敢愛我了……你說直到現在,每次隻要一想起我那時傷害你的樣子,你的心都會隐隐作痛……牙齒發顫,渾身發抖,五髒六腑寒氣逼人……有一根涼絲絲的神經像一顆大樹四散開來的枝丫脈絡一樣,流通充斥着你軀體的各個角落……那種可怕的感受,你永生難忘,你不想再經曆一次……”
夏初的目光依舊淡漠,她沒有說話。
胸口愈發沉悶,Michael痛苦地堅持着:“……是這樣嗎?是這樣吧……”
她還是一如既往的安靜。
“……你還愛我嗎?”他追問,心髒猛烈地跳動着,他感到呼吸困難。
她看着他,許久,輕聲道:“你想知道答案嗎?”
Michael注視着她。
“你消失的時候,不想讓我找到。我在電話裡問你,你是不是不愛我了,你沒有回答我。”
“……對不起……我愛你。”他滿臉淚痕地微笑。
“這就是我跟你最大的不同之處。”她聲音淡淡,“你愛我,卻不回答我。我不會跟你一樣,我會回答你的——我不愛你了。”
就像一道霹靂在心上激出閃電,Michael的心清脆地被擊碎了。
夏初目光平靜而寡淡:“如果你當時在電話裡說愛我,哪怕隻有短短一句,那麼接下來所遭受的孤獨與無視再苦再難再煎熬,我想我也會撐下去的。很抱歉,最後我沒有撐住,我選擇了離開。”
“不……”Michael的臉色煞白,嘴唇開始隐隐泛紫:“你沒有錯,是我的錯……”
“該說的我都說了。見了面,Bill的請求我也算完成了,我可以離開了嗎?”
Michael想說“不,不要走”,但是他隻是死死捂着心口,滿頭冷汗,臉色蒼白得吓人。
注意到他有些異樣,夏初神情淡漠,送出了一句毫不關心的慰問:“你還好嗎?”
“我……很好……”他開始發抖,坐在床上整個人蜷縮成了一團。
夏初站起身,拿上了自己的包:“我先離開了,祝你早日康複。”她看着他,他看起來蒼白虛弱,像個醜陋的病鬼。
夏初轉身離開了,一聲凄厲悲慘的叫喊從背後傳來——“Shiloh!!”
“嘭”的一聲,夏初回身,Michael從床上狠狠摔了下來。
聽到聲響的Bill和Miko推門沖了進來,Michael臉色慘白地蜷縮在地上,渾身顫抖地發着憷,他的嘴唇變成了深紫色,眼睛直直地盯着她,手還朝她的方向伸着。
“醫生!!醫生!!”
“Michael!!Michael!!”
匆忙慌亂的腳步聲在走廊裡回響,醫生和護士們連忙趕到病房裡,一群穿着白色衣服的人圍着地上的那個人,而那個人止不住地渾身顫栗,嘴裡呢喃着:“……不要……走……”
眼前觸目驚心的場景令夏初的眼睛感到一陣刺痛還有心髒的顫動。她站在那裡,呆住了。
醫生不停地對他做着急救措施,他躺在地上,像個四肢無力、任人擺弄、毫無生氣的木偶。
夏初緩緩後退了兩步。
他被擡到了推輪床上,在一大群人的包圍下,他被推進了設備齊全的急救室裡。Bill和Miko還在劇烈地喘着氣,Bill告訴Miko:“快打電話通知Katherine和Janet!”
Miko立即照辦了,他覺得自己的心都要從嘴裡吐出來了。
隔着急救室的玻璃窗,夏初可以看見那些醫生在對病床上的Michael做什麼,他們在盡全力拯救他。她不知道他會不會死,隻知道他病發的樣子看起來很嚴重,至少,他的樣子看起來是極度的痛苦。
大概過了十分鐘,Bill才注意到她,她歪着頭,目光麻木,神情平淡。
她這樣的神情令Bill感到愕然。
注意到Bill在注視她,夏初走到他面前:“我還有事,可能要先離開了。抱歉,Bill。”
Bill說不出話。
她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看了眼急救室的玻璃窗,轉而看向他,平靜而淡然:“他會沒事的。放心吧。如果還有什麼事情,你可以聯系我。”
這是一句看似安慰實則無情的客套。
她越是冷靜理智,此刻看來便越是冷漠無情。她看上去一點也不擔心Michael,哪怕他此刻正躺在急救室裡。就算她真的已經不再愛他了,最起碼也應該等他平安地從急救室裡出來,再離開不是嗎。可是,她如此淡然地要先走了,仿佛此刻急救室裡躺着的隻是一個她認識、但不太關心的人。
身後的Michael還處在危險之中,夏初的背影已然在走廊裡越來越遠,直至最後抱着胳膊離開了醫院。
從夏初離開之後,Prince就一直靜靜坐在父親家的門前,目光虛無。
第二天了,他又坐在那裡。
昨天Bill來的時候,他知道Michael肯定發生了某些不好的事情。Bill請求夏初跟自己回到洛杉矶去看望病中的Michael,她答應了。而他,沒有阻止她。
盡管他知道,一旦讓她回到他的面前,會發生什麼,一切都是未知的。這對自己來說,非常危險。但,他還是沒有阻撓。
他不想那麼卑鄙。
他一直靜靜坐在門口的台階上,父親推着輪椅來到旁邊,悠悠道:“沒看出來,你倒挺大方。”
他淡淡地望了父親一眼。
“有時候成功和失敗,隻用一粒沙子就能影響結局。你知道嗎?”父親看着他。
良久,John轉着輪子離開了。
天色漸黑,天空盡頭最後一點光亮是染着藍紫色的晚霞,就像浪漫的夢境。當他還在思考父親這句意味深長的話時,一輛車在鐵門前停下,從車上下來的是Aimee。
她是來接Prince的,明天晚上他有一場演唱會。如果今天他再不離開明尼阿波達斯,就真的趕不上了。
可是Prince還是靜靜地坐在台階上,也沒有理他。
幾分鐘後,他突然站起身,鑽進屋裡拿了什麼東西。他套上了外套,然後去車庫裡推出了他的摩托車。
“你去哪兒!”Aimee睜大眼睛。
Prince跨上摩托,轉動了車鑰匙。
她知道他要去哪兒,Aimee遠遠地站在他身後:“你要去找她?你要去機場?”
Prince擰動手柄的那瞬,摩托車的引擎啟動發出剛勁野性的咆哮聲。
“你不能去找她!難道她比你熱愛的音樂事業還要重要嗎!如果你明天不出現在演唱會上你就是違約,音樂公司會将你告上法庭的!你知道你将會陷入什麼樣的境地嗎!”Aimee喊道。
轟鳴聲中,排氣管陣陣尾氣。
“Prince!”Aimee上前追了一步,她不可置信地站在風中,幾乎急紅了眼眶,“就為了她,你瘋了嗎?”
Prince沒有回答她,也沒有回頭。
檔位、離合、油門,在陣陣咆哮吞吐的尾氣中,一車一人在引擎的轟鳴聲疾馳閃去。
傍晚時分,藍黑色的夜空下,帶着毫不猶豫的決絕,Prince英挺深刻的眉眼還有飄蕩的黑色頭發定格在一陣急速模糊的風中。
Aimee無可奈何地站在原地,眼眶泛光。
Prince離開的幾個小時後,已是深夜。
John坐着輪椅在自己家院子外面轉悠,當他想要回去睡覺的時候,突然在牆邊的草叢裡看見一個閃閃發亮的東西。
他彎腰撿起,舉在面前眯眼瞧着——是夏初在時,被自己從窗戶裡扔出的金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