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而複得。
夏初離開西達塞奈醫療中心之後,她沒有直接打車回Bill給她安排的酒店,而是一直情緒平淡地晃蕩在街頭,沒有表情,看不出喜怒哀樂。
她的步伐不快也不慢,目光淡淡,一直靜靜地走着,她可能覺得夜裡十點之前,她可以慢慢地走回酒店。
她被微風輕輕拂動着發絲,觀摩着路上遇見的一切景象。
不知不覺,天色全黑,已經九點多了。終于,她離那家酒店不過隔着一個路口加一條街道。
距離Michael被推進搶救室裡,已經過去了七八個小時。街道,高樓,霓虹,車輛,行人,一切都是如此平靜,好像這個下午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她走着,沒有注意到,Prince正抱着胳膊靠在酒店門前的路邊,遠遠地注視着她一步步朝自己走來。
猝不及防的,她被一個迎面飛快騎着單車的年輕小夥子給撞倒了。她摔坐在地上,手肘和掌心都被地面磨破,迅速露出血肉,兩秒鐘後,是難以忍受的火辣疼痛,鑽心刺骨。
Prince怔了一下。
騎車的小夥子吓了一跳,他驚慌失措是因為地上的女孩兒突然開始失聲痛哭。
她跪坐在地上,雙手撐地低着頭,滾燙的眼淚暴雨般胡亂地砸在地上。她哭得那樣痛苦,好像整個人都無法呼吸了。她滿眼盡是沉甸甸的淚水,發出長長的如同窒息般的抽噎,仿佛是劇烈的身體疼痛才會讓她瞬間情緒失控。
她一定傷得很嚴重,可能摔斷了手臂。
小夥子吓壞了,連忙跳下了單車,蹲在她面前害怕詢問:“你還好嗎?你哪裡傷了?傷得很嚴重嗎?”
女孩兒無法回答他,因為她的痛哭程度似乎愈發嚴重。
Prince驚在原地。
在掌心和手肘上的疼痛襲來的那一刻,她的心髒外面有一層隐藏了整整兩年的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保護膜,也随着這份疼痛,突然被什麼東西給刺破了,在五髒六腑間血流成河。
夏初覺得自己的胸膛被插進了無數細細密密的銀針,鑽心刺痛,千瘡百孔,卻冒不出鮮血。
這是比死亡還可怕的折磨。
而當隐藏的悲傷霎時暴露在空氣中,便如湍急的河流般無法控制地噴湧而出,就像血淋淋的傷疤再次被人挖出血肉。
她不是身體疼,她是心疼。
曾經他是那麼英俊健康,那麼閃閃發亮,帶着最純真的少年氣息,美好得就像受過天使的眷拂。
曾經他調皮,任性,卻也單純,善良;曾經他各種小毛病一大堆,像個教不好的孩子,同時卻又擁有這個世界上最難得最寶貴的品質。
曾經他活力滿滿,光芒四射,也會惹她生氣,穿着他的白襪子踢開他的拖鞋在家裡竄來竄去。
可是現在,那個躺在病床上的面色慘白、虛弱萎靡的人是他嗎?
那個嘴唇發紫像個病鬼一樣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地被人推進搶救室裡的人是他嗎?
那個現在生死未蔔,很可能在今天就結束生命的人,是他嗎?
他問她還愛他嗎,她回答不愛了,她沒有騙他,她已經整整兩年沒有感受到愛一個人的感覺了。
可是明明不愛了,為什麼還會感到無法形容的心痛呢?明明不愛了,為什麼心髒就像被扔進了絞肉機裡慘不忍睹鮮血淋漓呢?
還是她被自己給整整騙了兩年,而大腦所傳來的善意的謊言和保護膜在見到他之後,一切全部轟然崩塌呢?
地上奔潰痛哭的女孩令騎車的小夥子目瞪口呆,他不敢碰她,生怕會使她傷上加傷:“我送你去醫院吧!我送你去看醫生……”
下一秒,他已經被飛速奔來的Prince給猝不及防地推倒在地。
“滾開!”
Prince令人懼怕的呵斥使小夥子渾身一顫,他手足并用,慌忙地在地上後挪了幾下,然後連滾帶爬地扶起單車,飛速地逃走了。
Prince 竭力保持着冷靜,但還是要藏不住聲音裡的驚慌和愕然,他蹲在夏初面前,溫柔地摸着她的臉龐,低聲細語:“Shiloh……Shiloh……我們去醫院好不好……”
他從沒有見過生性淡漠的夏初如此哭泣過,他被她吓到了。
夏初擡起頭,美麗的女孩兒已是淚流滿面。
她的樣子令Prince的心跳赫然停止。
仿佛是在問他,也仿佛是在問自己。
她昂着臉,滿眼絕望地望着Prince:“……我就是愛他,怎麼辦呢?”
也許是命運真的不眷顧Prince,他已經打開了夏初的心扉,甚至真的走了進去,就在他即将成功地攻破最後一道關卡的時候,因為Michael的出現,他之前所做的所有努力全部煙消雲散,就像一堵牆還差最後一塊磚就要完工的時候,一瞬之間全部轟然倒塌。
再給他一點點時間,隻要再多給他一點點時間,其實就夠了。
他和她的關系隻需要一個界限的确定,但哪怕是一線之隔,結局可能就天差地别。
如果夏初已經跨過了那道線,也許隻需要一天,也許隻需要兩天,也許隻需要一個禮拜,那時有一千個Michael一萬個Michael出現,即使會對她造成任何撼動,隻要她已經選擇了他,她堅定的心就不會再有任何搖曳。
然而現在,她還沒跨過那道明确的線,夏初在朦胧的心境中就很容易自己摧毀和否定那些她還沒有完全接受的情感認知。
現在,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她又變回了那個用自己的生命愛着Michael的女孩兒。
Prince注視着夏初,一股絕望的悲傷劃破他的眼瞳,緩緩流出。
奔潰痛哭的這一晚,被包紮好掌心傷口的夏初,被Prince一路抱進了酒店房間。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潔白的大床上,然後看着床上的女孩兒側躺着,蜷縮成一團。
他看着她,眼裡的孤獨和悲傷如同無法控制自己命運的塵沙一般,飄去了遠方。
他為她蓋好被子。
安靜的女孩兒一直微微啜泣着,淚水浸濕了柔軟的枕頭,她一直哭,一直哭,直到最後再也流不出眼淚,抽泣着漸漸睡着。
而Prince,則一直靜靜地坐在床邊,神色黯淡地守着她。不知過了多久,凝視着她沉睡的面孔,他竟然輕輕地苦澀一笑:“原來你輸得這麼慘。”
他守着她,守到深夜,守至天明。
經過搶救,Michael平安無事,但此後的幾天裡,夏初卻不再露面。
清晨,第一縷曙光透過玻璃窗斜射進病房。
Michael靜靜地靠在床上,眼神淡淡地望着窗外,隐約可以聽見走廊裡醫生和護士們的腳步聲,而他沉默着,纖長的睫毛下是蒼白寂寞的面容。
隻要門把手發出了一點兒聲響,他平淡的眼睛便會立刻緊張地投去視線,好像一直在等待某個人的出現。
門被輕輕推開,是Katherine和Janet。
淡淡的,Michael收回了視線。
每一天,他都是這樣。
盡管他的臉色看起來不再那樣的蒼白和虛弱,可是他麻木的神情總讓人覺得,他似乎已經不再擁有靈魂。
父親和兄弟姐妹們還有經紀人都來看過他,可是隻有母親一直陪伴在他身邊,從未離開過。
每天,Katherine會坐在床邊陪他說話,講一些他小時候有趣的事,說他小時候LaToya給他換尿不濕的時候,他總是能趁人不注意爬到桌子底下……說他小時候第一次要去學校的時候,背着書包賴在她的懷裡哭着不願意去上學,可是第二天就變得興高采烈了,後來有一次還偷偷拿了她的珍珠項鍊去送給他喜歡的女老師……
Michael聽到這些,會淺淺地會心一笑,但幾秒鐘後,又無聲無息恢複了面無表情,再次望向了窗外。
Katherine望着他,感到疼惜又無奈,她摸着兒子的頭發,溫聲囑咐:“要好起來,Michael。”
門縫裡是Janet的目光,她看着病房内的一切,神情沉重地關上了門。
她找來了Bill,問夏初還在不在洛杉矶。Bill回答她:“我沒有聯系她,我可以幫你問問。”
當Janet出現在夏初的酒店房間裡的時候,Prince已經不在了——一天前,他神情麻木地被找上門的經紀人強行帶走了。
走之前,他回頭望着夏初:“照顧好自己。想我的時候打電話給我。”
他朝她微笑了一下,那是一個努力的微笑。
而現在,Janet就坐在這個房間裡,坐在她的面前。Janet看着她,目光幾分憂郁。
窗外的雲很美,襯得天空愈發的藍。她一直和夏初說着話,夏初大多數時間裡纖長的睫毛都是低垂的。
誰都不知道她們在酒店房間裡說了什麼,一切好像都陷入了平和美好的甯靜之中。
一個小時後,Janet獨自離開了酒店。
三個小時後,夏初緩慢地出現在了西達塞奈醫療中心,出現在了Michael的病房門前。
Bill幫她推開了門,門越來越敞開,她的臉也就越來完整和清晰。
Katherine和Michael都很驚訝,尤其是Michael,他的眼睛裡好像突然有了光芒,就像蠟燭的火焰,時強時弱地擺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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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therine溫柔了笑容,立刻上前給了夏初一個像母親一般溫暖的擁抱。她緊緊地摟着她,慈愛疼惜地親吻了她的面頰,并在她耳邊輕聲問好:“你好嗎?孩子?你一定受了許多苦……”
緩緩地,夏初也輕輕地抱住了她,她閉上眼睛,也輕聲回答道:“我很好,謝謝你。”
擁抱分開之後,夏初看見Michael還一直在目光深遠地盯着她看,他蓋着被子,靠坐在床上。
注意到他們的目光對視,Katherine笑說:“你是來看望Michael的嗎,Shiloh?”
還是緩緩的,夏初輕輕颔首。
Katherine拍拍她的肩膀,然後貼心地退出了病房,關上了門。
下午的微風吹得窗外的樹葉微微晃動,此刻,病房裡,隻剩下夏初和Michael。
她坐在他床邊,一直低垂着眸,而他拉着她柔軟的手握在掌心輕輕磨砂。
病房裡許久都沒人說話了,安靜得不像是有人存在。
輕輕地,夏初冷冷地抽回了手,Michael的手心突然空了。
他的眉間閃過一瞬的受傷,他問:“你願意來看我,為什麼?”
“隻是怕你死掉。”夏初擡眼看他,“我答應了Janet。”
多麼冷漠無情的回答,可是Michael還是笑了,他再一次拉住她的手,握住:“
你答應了Janet,所以你會照顧我的,對嗎?”
“你會照顧我的,對吧?”
他如秋水般的眼睛明明那樣努力地充滿微笑,卻感覺下一秒就要流出淚來。他一點兒也不想讓她看出他的悲傷,可是,原來這件事這麼難。
他那樣期盼地望着她,笑容暖暖的,眼眶濕潤潤的,視線裡的人應該都模糊了。
夏初什麼都沒有說,但也沒有否定他。她看着他,眼睛深處好像很累了,太多千言萬語隻化成了一句沒有感情的簡短之言:“就這一次。我受人之托,希望你不要誤會。”
她看着他,很平靜。
“如果我的病好了,你就會離開,是嗎?”他溫柔地蹙起眉頭。
“如果你恢複了健康,那麼也就不再需要我了。我會離開,因為我們早已沒有關系。”
“我永遠需要你。如果是這樣,我希望我永遠生着病。”他微笑。
夏初的眼神和眉頭緩緩地緊鎖起來,她盯着他,就像在看一個令她厭惡的人。
從不可置信到無法理解。
比上一次更冷漠,這一次她狠狠地抽回了手。
她緩緩搖着頭,眼睛裡是已經極度漠然化的責怪和微怒:“你的自私令我感到震驚。我為你身邊的朋友和親人感到悲哀,因為他們愛的人并不在乎自己的身體還有他們的感受。”
Michael的笑容總是浸着悲傷,面對這樣的責罵,他竟然再次舒緩了唇角,笑了起來。明明沒有力氣,可是他還是笑,每一次的笑容都像是要流出眼淚來:“你責罵我了。真好,我又能被你管教了。”
她好久沒有管教過他了。兩年多了,他都沒有再聽到她對他不滿的操心和管教聲。剛剛那一刻,她終于不再像個陌生人了。
“我真的好開心。”他笑着流出眼淚。
夏初怔怔地看着他。
“我會聽話的。你不要走,好不好?”他仍在堅強地笑着,像一個讨好媽媽的孩子。
夏初艱難而又努力地呼吸了一下,她抽了張面紙,維持着平靜的神情,替他擦掉了眼角晶瑩的眼淚。
“我們回家吧。”他第三次握住她的手,目光深深,聲音溫柔至極。
“我想回我們的家。”他說。
第二天,離開醫院之前,Katherine再三詢問醫生Michael是否可以出院。醫生誠實告訴她:“隻要保證他的情緒穩定,他的心痛會慢慢好起來,直至最後完全康複。不過,也有一種可能,有些病人即便最後康複了,心髒還是會留下變形的傷痕。”
Katherine悲傷地蹙起了眉頭,身旁的Janet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
“樂觀一點,這不是每個人都會發生的情況。我建議你們尊重病患自己的選擇,畢竟他的情緒是由他自己決定的。他如果心情愉悅舒暢而得到滿足,這對他的康複是最好的治療。如果你們不放心,他回家修養的日子裡,可以聘請一名專業的醫生在家裡看護,防止有特殊情況發生。”醫生告訴她們。
母女倆點了點頭,接受了醫生的建議。
而Michael離開醫院的時候,對母親和妹妹微笑說:“你們不用擔心我,也不用跟我一起回去,我有Shiloh陪着。”他隻想要他們兩個人在一起。
一旁的夏初沒有說話。
Janet故作好笑地插腰歪頭道:“怎麼,有了Shiloh立刻就不要我和媽媽了嗎?”
“沒有啊。”Michael溫柔幸福地笑着。
隻要看到Michael開心,Katherine自然也就會感到開心和放松。她拉住夏初的手,真誠地微笑拜托道:“麻煩你好好照顧Michael,讓他康複起來。”
“我會的。”夏初勉強自己微笑着回答。Katherine是一位那麼慈愛的母親,她不想讓她感到擔憂。她善良地想盡全力讓她放心。
“Bill。”Katherine轉向Bill道,“也拜托你了。”
Bill笑了起來:“當然,我一定盡自己所能照看好他,隻怕他到時候會放我假讓我回家睡覺。”
大家都笑了起來,隻有夏初沒有。
愉悅氣氛的背後,是她隐藏在心底的壓抑。
離開醫院時,Michael牽起身旁夏初的手,文靜地看着她微笑。跟以前相比,現在他說話的聲音總是變得更輕,更慢,更加溫柔:“我怕摔倒,你牽着我吧。”
夏初猶豫了一下,然後強迫自己用另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胳膊。Michael滿意而腼腆地抿了唇,是笑容好看的弧度。
上了車,Miko早已坐在了駕駛的位置,他回頭看着夏初,展開一個久違而又溫暖的笑容,仿佛他昨天也是這樣跟她打招呼的:“早上好,Shiloh。”
夏初難得地露出真心的微笑:“早上好,Miko。你的胡子可能該刮一刮了。”
一種錯覺,一切好像突然變回了以前的日子。
Miko摸了摸自己長長的胡茬,再過幾天它們可能就可以長成卷曲的了。他大方笑道:“哦,謝謝提醒。”
車裡的氛圍變得輕松舒緩,Miko轉動方向盤,車子開向回聖巴巴拉的方向。
之前,夏初多少還是從電視的新聞報道裡聽聞了Michael在這裡建造了Neverland的事情,但她從未想踏足那裡,所以連養父母的忌日的時候,她也隻是去墓園看一下,而以前的家那塊地方她不再靠近。
而當他們的車輛緩緩開進這座莊園的時候,她并沒有被沿途的豪華設施和奇異景象給震驚到,隻是平靜地瞧着窗外的一切。
Michael注意到她神情的冷淡,為她的這種反應而感到擔憂。
下車時,Michael問她:“你想去以前的家看看嗎?那裡的一切我都幫你保存得很好。”
“不用了。”夏初淡淡拒絕。
“你不喜歡這裡嗎?”
“沒有。你家很美。”她禮貌作答。
你家。好生疏的稱呼。
“這也是你的家。”Michael溫柔如水地望着她,握緊她的手,“以前是,現在也是。”
“這不是我的家。”夏初平靜否認,“我的家隻有美麗的風景,沒有這些東西。”
“你不喜歡Neverland?”他悲傷地問。
“沒有。”她還是不願意說太多話,很冷淡。
“那你為什麼不高興?”他微微蹙着眉。
她瞧向他,随手推開車門,嘴角淡到幾乎沒有弧度輕扯了一下,那種神情或許可以理解為一種毫無感情的打趣:“你搶了我的地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