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好些了?”常夫人休息了,蓮葉便來找她玩。
“多謝姐姐挂心,好多了。”明月往旁邊挪了挪,請她坐下,“對了姐姐,前兒咱們登船時,分明還有更便宜的,怎得不坐?”
“那可坐不得,都是黑船呐,乍一聽賤,可上去之後沒準兒小命兒都沒啦!以後你也不許坐!”蓮葉嚴肅道,“咱們坐的這船是官府承辦的,貴是貴些,可跟着軍士壓船呢!隻管睡大覺便是。”
以前普通百姓是沒有大船可坐的,多有本地百姓叫賣渡客,許多匪類最愛将船劃至江心無人處勒索财物,若不給,打一悶棍丢下去,天王老子也救不得。
後來沿岸官府頻頻發現無名屍首,極為震怒,便幾地聯合上報朝廷,開了官辦客船,治安大為好轉。
果然!明月聽得心驚肉跳,死死記住船上特有的官府标志,活像捏住了自己的小命兒。
南方水系衆多,城鎮皆傍水而建,蜿蜒曲折,看得明月眼花缭亂。很快她便沮喪地發現,沒辦法憑借東南西北認路了!隻好努力将所到之處用炭條畫在白布上,預備日後參考。
江南繁華,世人皆心向往之,一路上多有天南海北的船隻彙入,河段漸漸擁擠。遇到淺河道,官府的船便不趕夜路,衆人就下船逛去。
明月看到了黑的瓦,白的牆,地縫間肆意生長的濃綠青苔,許許多多紅的綠的花,也聽見了各色軟乎乎的聽不懂的方言。
明月跟着學了幾句,說得不好,總有點硬邦邦的,但連比帶劃,對方竟也聽得懂!真不錯!
一切都是那樣陌生,那麼新奇。
明月還在路邊發現了筍子!
她不認得,最初隻蹲着瞧,拿手指戳戳,還向蓮葉笑,“這竹子這樣矮胖。”
衆人一瞧,便都笑起來,蓮葉抹着眼淚笑道:“若說是竹子倒也不差,還是個竹子娃娃呢!”
“她常年在北地,不認得也不算什麼。”常夫人拍了蓮葉一下,又對明月耐心解釋,“日常菜肴中的筍幹,便是這些東西曬幹了。”
明月恍然大悟。
她沒吃過,但聽過。
真好,出門果然長見識,難怪楊老爺也要外出遊學呢。
常夫人兒時在江南長大,自從嫁去北方後,鮮筍也吃得少了,如今一瞧,倒有些想,傍晚靠岸停泊時便叫了兩樣鮮筍做的菜來吃。
明月也跟着沾光,沒走成,被蓮葉拉到她和嬷嬷那桌吃。
桌上其他兩個菜倒罷了,唯一盤春筍炒臘肉,鹹香适口,鮮豔可愛,脆脆的;一盆春筍炖雞湯,湯汁清亮,溫婉動人,嫩嫩的。才入口,明月腦子裡便蹦出來一個“鮮”!
鮮,一種語言很難描述的味道,哪怕不曉得,隻要舌頭一碰,你便瞬間領會:啊,這就是鮮。
回房睡覺時,明月猶在回味唇齒間的鮮美,又想,竹子真好啊,小時候可以吃,長大了又能做器具……
春雨貴如油,可在明月看來,南方的油似乎有些賤,一言不合就下,細細密密,牛毛一樣。有風,但不大,像極了這裡人說話時的那種嬌嫩,吹起來有氣無力,飄飄蕩蕩,像抖着一層紗,籠住紅花綠樹。
頭幾回隻覺新鮮美麗,怎麼也看不夠,可次數多了也覺煩躁。太潮了,被褥都濕漉漉透着水汽!
衣裳洗了晾不幹!都馊了!隻能趁做飯生火時烘幹。
明月開始被迫理解沿岸花木之濃翠,若她一直有這麼些水滋養着,也一定四季常青,活得這般蓬勃。
她的蓬勃很快迎來一次小小的蕭條:
漫漫水系串聯許多府州縣,管轄不同,故而雖同屬淮南東路,中間衆人也換過幾回船。二月十七這日,衆人再次換船,開往帥司所在的揚州。
分别将近。
又四日,前方再現水道岔路,一條繼續往揚州,另一條赫然往兩浙路杭州方向。
朝夕相處二十餘日,一大早明月來辭行時,衆人難免不舍,常夫人更打算分出一個随從來護送明月去揚州尋親,後者婉拒。
且不提自己根本無親可尋,常夫人一行各司其職,并無冗餘,若驟然分出一個來幫自己,倘或剩下的路程中出了什麼岔子,豈不叫她餘生難安?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受人庇佑确實舒服,但明月并不敢長久如此舒服下去。
終不過萍水相逢,以後的日子,還得要自己走。
一路走來,常夫人也知這個小姑娘極有主意,并未勉強,隻叫蓮葉取來一張名帖,“我雖癡長你許多年華,卻頗有一見如故之感,這便是緣分。來日安頓下來,也來家裡耍。或是遇到什麼難處了,不要腼腆……”
明月忍不住掉了幾滴淚。
雖是萍水相逢,可常夫人等人待她極好,更不嫌她窮困無知,無限教授……今日一别,何日再見?
但求老天有眼,保佑恩人一生順遂,無病無災。
船隻漸行漸遠,慢慢地,兩邊都看不到了,蓮葉難掩失落,不解地問常夫人,“夫人既喜歡她,又不放心,不如先把人帶到咱們家裡去,回頭安頓好了,再打發人送到她親戚家就完了。”
反正是尋親戚,多耽擱幾日也不怕什麼。
常夫人卻搖頭,“她性情倔強,從不肯平白受人恩惠,往常吃咱們幾塊點心都要回禮,自然更不肯随家入戶。”
此為其一,其二者,雖未曾刨根究底,然數十日相處下來,常夫人已覺端倪:明月對這邊幾乎一無所知,可見縱有親戚,也多年不往來,定然疏遠。若是常人,既近鄉,必忐忑,可那姑娘卻自始至終未曾波瀾……未必真是尋親。
不過常夫人倒也看得開,誰還沒有點兒難以啟齒的難處呢?知道她心不壞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