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數日,明月都與常夫人一行同進同出,得空就幫忙收集柴火、打水,平時更是謹言慎行,隻要對方不發話,她絕不先開口,更不亂問亂看亂打聽,常夫人越加滿意。
兩邊漸漸熟絡起來。
先是常夫人的奶嬷嬷心疼明月年紀小,偶爾分些吃食過來。盛情難卻,明月隻得收下,不過接下來幾日便努力搜尋,回贈幾隻新鮮野鴨蛋和一大捧新鮮野菜。
東西不在貴賤,難得這份自尊自重,常夫人十分感慨,更顯親近。
丫頭蓮葉隻比明月大兩歲,也歡喜有了玩伴,時常拉着她玩耍。
期間果然又遇到幾撥心懷叵測者,一到三人不等,看打扮應是附近農戶,可手裡的農具怎麼瞧都不像要下地的模樣,眼神也兇悍。
三位随行的護衛大哥熟練地從馬腹下抽出白蠟杆,裝好寒光閃閃的槍尖,對方立刻慫了,隻敢貪婪地往車廂上狠看幾遍。
明月暗道僥幸。
若自己還是孤身行走,隻怕今日兇多吉少。
中午路邊休整時,常夫人還感慨,“那些人有手有腳,竟不思勞作,真叫人又氣又恨,這裡的父母官也不管麼?”
說完,竟念了幾句詩。
明月聽不大懂,但不知為何,心裡酸酸悶悶的,不自覺歎了口氣。
聽到她歎氣,常夫人倒有些歡喜,“你竟聽懂了。”
明月老實道:“雖不明白說了什麼,隻覺心中酸澀難忍。”
“這便是真懂了。”常夫人點頭。她念的乃是《詩經》中一首說官場民生的,若非深有感觸,怎會心起波瀾?
旅途乏味難熬,自這日起,常夫人便時不時拿些詩詞、典故教導明月,倒顯得精神許多。
丫頭蓮葉就在一旁笑,“阿彌陀佛,夫人可算過了當夫子的瘾啦!”
因整日在一處,明月漸漸從她們的日常談話中整理出一些信息:
常夫人的相公姓楊,祖籍揚州,去歲開始在外遊學,今年要回原籍應鄉試,常夫人便與他約定在揚州老宅相聚。
“鄉試?”明月不懂。以前在通鎮,她隻聽過童子試、縣試。
“就是考舉人呐,考中可就能做官啦。”蓮葉笑着說,“不過我們老爺定然還要往上考的,越往上考,日後能做的官就越大。”
明月便真心道:“世人常說珠聯璧合,夫人您和氣又博學,楊老爺必然也是能幹的好人,老天自會保佑你們得償所願。”
說得衆人哈哈大笑,常夫人也不禁莞爾,“那便借你吉言。”
坐馬車難免慢些,況且車架寬,隻能走寬敞大路,走不得取近取直的小路,更兼每日出入客棧,之前明月一天能走完的路程,如今倒要花一天半。不過她沒甚急事,便也沉下心來,跟着這位博學又和氣的夫人長見識。
越往南走天氣越暖,晚間倒罷了,隻正午時分曬得腦門兒冒油,羊皮襖子已有些穿不住了,被明月鋪在騾背上當坐墊。
野菜、蘑菇漸多,運氣好時還能撈到魚蝦,可謂收獲滿滿。
時下鮮嫩野菜極有滋味,焯水攥幹,佐以油鹽香醋涼拌,鮮美多汁不下雞鴨,着實替明月省下幾頓夥食錢。常夫人亦贊不絕口,謂之吃春菜、沾春彩。
唯獨住宿,是個大頭。
常夫人頗有家資,出行以安全舒适為準,從不露宿荒野,所選皆是當地頭等好客棧,房價高昂。
明月問時,縱使下房也要二三百文。時間一長,難免肉痛。
初時彼此生疏,她不好意思開口,如今熟了,便去附近另尋便宜的旅店歇腳,次日一早再提前去城門口等着會合,倒也便宜。
他們于應天府東南一帶幾座小鎮的交彙處初遇,南下幾日後便漸漸往東南方傾斜,明月這才知道江南在家鄉的東南而非正南……
好險好險,險些直奔兩廣去了!
應天府也有碼頭,奈何水位稍淺,停不得可運載馬車的大船。況且天氣寒冷,部分河段還凍着,隻能放棄,繼續南下。
出應天府,入淮南東路後,水系漸多,每日取水不再艱難。
沿途風景肉眼可見的變化,甚至就連呼吸間的氣息也不盡相同,從北地出發時,明月的臉被風吹皴、蛻皮,一沾水便細細密密的疼,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的臉上再也沒有了那種緊繃刺痛,半夜睡覺也不會被/幹醒了。
真好!
又數日,車隊沿河來到一處碼頭。
碼頭正中泊着好大一條兩層的船,也無人下來招呼,隻有船頭船尾兩杆旗子在風中獵獵作響。倒是幾十丈外的淺水處也有幾條小些的船,離那大船遠遠的,船夫蹲在岸邊攬客,“客官,坐船麼?便宜!”
同行的護衛老遠就冷着臉,正眼都不瞧一下。
明月看看他,再看看大船上那兩杆寫着“淮南東路”“東平州”的旗子,隐約猜到一些。
一行人上了碼頭正中的大船,車和牲口也上去,因占地方,倒比人還貴。
岸上專門有人收錢,從頭到尾沒個笑臉,一副“愛坐不坐”的樣子,跟遠處蹲客的熱情截然不同……
明月很快就顧不上好奇了:腳下晃悠悠的,旱鴨子明月和大青騾都暈船,天旋地轉!一人一騾一連兩天皺巴着臉兒泛酸,直到第三日才好些,開始大着膽子向兩岸眺望。
大船順流而下,将江面破開,柔軟的水波在兩側船舷邊蕩漾,卷起陣陣水霧,襯着兩岸青黛飄渺欲仙,明月看得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