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踞騾背,沉聲道:“勞駕讓讓。”
那漢子忽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黃牙,“姑娘要往哪裡去啊?天快黑了,不如……啊!”
話音未落,幾塊石頭迎面砸來,他冷不防被打個正着,頭顱鈍痛,幾道熱流順着腦門兒蜿蜒而下。
她,她竟敢擡手就打?!
那男人懵了,下一刻便見對方一口氣扔完石頭,驅使騾子奮力沖擊而來,一副勢要将他踏死的模樣!
“撞他!”明月摟緊騾子,雙眼噴火地喊。
什麼世道,連個陌生人都想禍害我!
撞他,撞死他!
數百斤重的大牲口狂奔之下,直踩得地皮隆隆作響,氣勢驚人,那樵夫何曾見過這般陣仗?登時肝膽俱裂,“娘啊”一聲跌坐在地,不顧褲/裆裡濕了一片,連滾帶爬往路邊溝裡滾去。
待他勉強回神,顫巍巍探出頭看時,少女早騎着騾子狂奔而去,地上唯留一捆被踩得稀巴爛的柴火……
金烏西墜,玉盤漸升,皎潔月色給荒野蒙了層白紗,也照亮了下方披星戴月的行人。
呼嘯的西北風吹不透羊皮襖,卻把半人多高的無垠野草壓得左搖右晃,枯樹搖擺鬼影幢幢,又有老鸹嘎嘎亂叫,活似妖精下山。
不過出完氣的明月不怕。
人比神魔鬼怪可怖多了。
她年輕,身子骨結實,白天睡了那會兒便不覺得累,難得月色朦胧,星辰璀璨,便裹緊羊皮襖,借着星光繼續趕路。
又幾個時辰,東方泛起魚肚白,前方岔路口隐有炊煙升起,乳白薄霧籠罩下赫然是一處小小草棚。
那草棚檐下挂的麻布幌子上畫着茶飯圖樣,紅色飛邊在風中簌簌作響。棚内置小桌五七張,條凳若幹,一對老夫婦在土砌竈邊彎腰忙碌,氤氲熱氣自竈上一摞大蒸籠内噴出,“呼哧”作響。
聽見動靜的老妪擡頭,看清明月後忙擡手招呼,“閨女,快進來坐。”
奔波一日的明月又冷又餓又累,香氣鑽入鼻孔,激得她吞了口唾沫。
好香好香。
“凍壞了吧?”老婦人提起爐子上的大茶壺,給她倒了一碗滾滾的麥仁茶,“快喝了暖暖身子。”
風吹一宿,明月的腦瓜子都被凍僵了,腔子裡活像塞滿冰坨,一張嘴,兩排牙齒直打顫,“多,多謝。”
小心接過啜了兩口,鮮活的麥仁熱氣立刻順着喉管散開,一點點逼退寒意。
她惬意地吐了口氣,用力打個哆嗦,冷硬的腦筋重新開始打轉。
此去江南千裡之遙,難保不會再遇到心懷叵測的歹人。昨日那混賬男人是臨時起意,被自己打了個措手不及,可若是幾個匪徒劫道,蓄意埋伏呢?隻消一條絆馬索便可攔路,由不得人不下來。
而隻要人落到地面上,荒郊野嶺的,是生是死便由不得自己了……
“啪!”
竈火熊熊,熱氣滾滾,柴火的爆裂聲打斷明月的思緒,她放下喝幹的茶杯,搓着紅腫的雙手問有什麼吃的。
路邊茶攤小本經營,買賣不定,自不會有什麼大葷腥,眼下隻一樣野菜豆腐餡兒包子,兩文錢一個。
明月先要兩個,趁熱咬一口,發現餡料用豬油炒過,鹽巴不多不少,鮮香油潤,竟十分可口。
她實在餓狠了,一口下去便停不下來,呼哧呼哧噴着熱氣,将兩個成年男人拳頭那麼大的雜菜包子一氣吃完,摸摸肚皮,猶覺不夠,又要了一個來配着冷透了的水煮蛋吃,慢慢繼續方才的念頭。
出門在外,與人結伴為宜,可找誰去呢?
明月邊喝茶邊琢磨,借着竈台的熱乎氣閉眼小憩,迷迷糊糊間抓幾下生了凍瘡的手。
周圍靜悄悄的,騾子也睡。
這茶攤的買賣實在尋常,直到日上三竿,也隻兩個結伴趕路的婦人經過,問價後舔着嘴唇走了。
兩文錢呢,換成陳年米面都夠一家人吃一頓了。
忍忍吧。
見騾子也睡夠了,明月摸摸隻剩下兩個的水煮蛋,“婆婆,再給我十個包子,帶着路上吃。”
天氣尚冷,一兩日還放得住。
那婆婆才應下,又聽車輪軋軋,竟有一隊車馬自北方大路而來,在茶攤前緩緩停下。
共兩輛馬車,除車夫外,兩側又有三個灰衣精壯漢子騎馬随行,十分嚴整。
領頭的漢子滾鞍落馬,來到前車窗邊說了幾句什麼,便見車簾一挑,跳下一個十來歲的小丫頭。
她先從車後取來腳踏,這才伸出胳膊,扶着裡頭的人下車。
那是位二十來歲的年輕夫人,穿一件石青色歲寒三友暗紋提花長緞子襖,外罩同色鬥篷,頭上一對碧玉簪子,眉目柔和,氣質典雅。
她對衆人道:“一路辛苦,都歇歇吧。”
北地口音,明月聽得懂,隻覺此聲如涓涓細流,好聽極了。
明月心頭一動,忽然不急着走了,安安靜靜坐在桌邊吃茶,細聽他們說話。
一行人極有規矩,雖在野外也未曾大聲喧嘩,明月隻隐約聽到什麼“揚州”“老爺”的,心下越發歡喜。
她沒出過遠門,卻在廟會上聽過說書的,似乎揚州和杭州相距不遠。
既如此……
夫人一行人幹脆利落用過飯便重新啟程,明月也不耽擱,遠遠墜在後面跟着。
做主的顯然是那位頗具文氣的夫人,瞧穿戴言行,說不得家中便有正經讀書的男丁,手頭也寬泛;随行又有一個年輕丫頭,一個略年長些的婆子……此等人家,好名聲、好體面,與之同行,不必擔心遭遇拐賣等糟心事。
眼下明月唯一需要擔心的,就是人家不願意自己跟着。
車隊很熟悉這條路,中途未做停頓,于傍晚時分拐進一座小鎮,直奔城中最大的客棧歇腳。
明月特意等那位夫人上樓了才進去,結果一進門就對上随從的大黑臉,吓了一跳,“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