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聽繡姑繼續方才的話題,“她隻問書院,似乎還是個讀書人呢!”
杭州富貴,富貴迷人眼,抛妻棄子者大有人在。
明月也聽說過讀書人一朝得意後棄糟糠于不顧的故事,跟着唏噓一回。
天下之大,可憐人何其多,自己不也身似浮萍、四處飄零麼,又有何資格可憐旁人。
罷了罷了,且睡。
江南夏日威力驚人,又悶又潮,明月一早就熱醒,穿鞋下地時,愕然發現桌腿上竟長出來一叢小蘑菇!
一叢三根,圓頭圓腦的,白杆杆上頂着灰蓋蓋,怪可愛的。
天下之大,當真無奇不有,北方桌椅時常開裂,南方竟能養蘑菇了!
再添新見識的明月搖着頭,拿起銅盆,一推門就見昨晚那個女人也推門出來。
兩人再次遙遙颔首示意,一個去打水洗臉,一個匆匆出門而去。
早起無甚胃口,明月被繡姑按着灌了一盅竹子汁才放出門。砸吧砸吧嘴兒,嗯,竹子味兒,泡過的大竹竿味兒!
排隊進城時買了塊荷葉裹的熱米糕慢慢啃,等進城,米糕也啃完了,唯餘唇齒間殘留的米香和荷葉清香。
城内人多,明月下地牽着騾子慢慢走,依舊挨着大大小小的布莊看過去,看時節買賣,看花色興衰,看衣裳樣式。
杭州宛如一座巨大的絲綢中轉碼頭,幾乎每天都有海内外各色布料出入,明月離開不過短短兩個月,市面上的花色料子竟更新近三成,可見吞吐量之大。
端午才過去數日,空氣中似乎還殘留着熱乎乎的粽子香,那些印染、織造着五毒紋樣的料子便已被從最顯眼的位置擠開,換上亭亭玉立的蓮花、獨自成團的繡毬、昂首挺胸的合歡,經營之殘酷可見一斑。
喜新厭舊乃人之天性,努力保有最時興的花色、最先進的織造技藝,才是各大綢緞莊的生存之道。
抵達薛記布莊時,店裡有數位顧客,明月沒瞧見薛掌櫃,便自顧自看貨。
賣貨最講究好記性,有兩個夥計竟還記得她,“姑娘還要羅麼?這裡有幾匹新到的,十分好看。若要零料,隻怕此刻不多。”
近來樣衣隻新裁了十來件,一件隻得三片零料,統共也沒幾斤。
“那倒不急。”明月對此早有預料,才要說話,便聽身後一陣樓梯踩踏聲,扭頭一瞧,卻是薛掌櫃笑陪着極體面極富貴的一家人下來,身後一溜兒夥計,懷中各端着幾卷料子,五光十色,好不鮮亮,粗粗估算,不下二十匹。
薛掌櫃親自陪到門口,目送他們上了馬車,又送出去幾步方回。
進店後她習慣性往店内一掃,雙目一亮,“呦,回來了?往來可順利?”
“托福,還算順利。”明月笑笑,“您生意興隆哇。人逢喜事精神爽,瞧着您的起色比上回更好了。”
“嗨。”薛掌櫃擺擺手岔開話頭,打量她幾眼,笑道,“嗯,黑了瘦了,瞧着倒更精神了,這回再要些什麼?零料卻不多了。”
生意順不順的,精氣神兒上就能瞧出來,倒不必多問。
“您的夥計方才告訴我了,”明月幹脆道,“先看整料吧。”
如今看整料,大略為馬家,明月暫時摒棄個人喜好,細想客人所需所求。
趙太太乃固縣上數的牌面人物,穿戴勢必要合乎身份,而具體什麼身份,卻又取決于見面對象:對内駕馭一幹仆從,她是掌握生殺大權的主子,要威嚴,要尊重;對外迎來送往,她是平輩,也可能是不得不對官員家眷低頭的“晚輩”,要柔和,要示弱……
另外,馬家還有老太太,馬大官人和嫡出的一兒一女,兩個妾,這兩個妾又分别生了一兒一女。明月沒跟這些人接觸過,不了解他們的喜好,但想來不外乎父慈子孝、兒讀書、女靈巧之流。
再者,馬家能在當地立足,方知縣功不可沒。
那麼,方知縣一家會喜歡什麼?
官員麼,清廉的名聲是頂頂要緊的,太招搖的料子隻怕不成……隻要穩穩抓住趙家這個大客,哪怕别處都不開張,也夠明月受用不盡了。
這麼想着,明月将櫃裡的新料一匹匹看過去,很有點吃着碗裡的,看着鍋裡的意思,“中秋的新料什麼時候下來?”
中秋乃大節,非但高門大院要裁制新衣,各處亦要打點,馬家定然需要好貨!她一定要搶在固縣其他綢緞莊之前拿下這筆買賣!
“還早呢,端午剛過,如今各處織坊都在忙盛夏的花色,怎麼也要七月了。”薛掌櫃想了下,“若你仍按這樣往返,下回倒正好趕上。”
隻怕不易,明月飛快盤算:上回返程順利,隻用二十二天,奈何此次回杭州時碰上下雨,立刻就耽擱到二十七天。今兒是五月十一,過幾日再北上,抵達固縣最早也要六月初,休整一日,去馬家一日,或許湊人、采買又一日,返回杭州時恰逢六月乃至七月初的酷暑加雨季。
然送禮要趁早,八月十五的禮往往八月上旬就送完了,意味着明月最遲八月初甚至七月底就要再次返回固縣……
零料買賣是沒空做了,如此緊迫,拼命如明月也覺頭皮發麻。
若要穩妥,除非放棄這次,專趕中秋,可明月又不甘心。
停滞的每一日都在燒錢啊!
罷了,若此次順利,又能賺些,大不了下次雇船直達,少說能省五六日,也就寬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