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會終于結束。
祥雲漸散,衆神依次退出淩霄殿。
哪吒的金甲身影走在最後,步履精準如同丈量,每一步都踏在雲紋地磚的固定位置。
殿外天光刺目。
哪吒邁過門檻,金瞳中映出前方不遠處,七苦元君的蓮台正緩緩飄向雲端。
那條被仙露污染的往生绫拖曳在蓮台後方,在雲氣中留下蜿蜒的痕迹。
突然,一陣風掠過。
風卷起往生绫的一角,那截被浸濕的绫緞翻飛而起,不偏不倚地掃過哪吒垂在身側的手背。
冰涼。濕潤。
這一觸不過瞬息,卻讓哪吒的腳步微不可察地滞了半拍。
金甲下的身體瞬間繃緊,胸口櫻桃核的位置傳來灼痛,他垂眸,看見自己手背上沾着滴晶瑩的仙露,正順着盔甲紋路緩緩下滑。
“元帥留步。”
一道聲音在身後響起,哪吒轉身,看見值日星官手持玉簡攔住去路。
“陛下口谕,三太子今日殿前失儀,罰禁足雲樓宮三日,靜思己過。”
他金瞳無波,隻緩緩抱拳:“臣,領旨。”
轉身時,哪吒狀似無意地将那隻沾了仙露的手背在身後擦了擦,仙露滲入金甲縫隙,消失不見。
雲樓宮大門在身後重重關閉,禁制亮起,将整座宮殿籠罩在淡金色的光幕中。
哪吒站在空蕩蕩的殿内,盔甲下的身軀終于松懈下來。
那滴藏在甲縫中的仙露終于落下,砸在大殿的玉磚上,水珠落地的瞬間,竟泛起一絲極淡的金芒,卻又很快轉瞬即逝。
哪吒盯着那處水漬,金瞳深處有什麼東西微微閃動,他緩緩擡手,撫上自己的胸口,那裡,櫻桃核正在發燙。
殿外夕陽西沉,将雲樓宮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而在更遠的西方天際,靈山的輪廓漸漸隐入暮色。
一條黯淡的白绫,正緩緩沉入淨池深處。
與應赤足站在池心,水面沒過腰際,那條被仙露污染的往生绫沉在池底,淨池四周的羅漢閉目誦經,佛光纏繞在她周身。
“七苦元君需滌盡塵緣。”
迦葉尊者的聲音從岸上傳來,與應沒有回應。
她垂眸看着水中倒影,眉心朱砂紅得刺目,雪白僧衣被水浸透,貼在皮膚上,像第二層枷鎖。
淨池開始翻湧。
這不是普通的水,每一滴都承載着蒼生疾苦,此刻正順着她的毛孔鑽入體内。與應的手指掐進掌心,陷進肉裡,她猛地彎下腰。
“元君?”岸上的羅漢停下誦經。
“繼續。”
她直起身,聲音平靜,更多的記憶在沸騰,櫻桃樹下她踮腳摘果子的身影,蓮池邊少年别扭遞來的發帶,葬櫻谷漫天血雨中他撕心裂肺的呼喊……
淨池沸騰,水面浮現無數扭曲的面孔,都是她承載的蒼生苦難,那些面孔張開嘴,發出無聲的尖叫,瘋狂撕扯她的神識。
與應踉跄着後退一步,腳踝上的佛鈴劇烈晃動,就在她即将跌倒時,袖中傳來微弱的震顫,那條沉在池底的往生绫,竟自發纏上她的手腕。
绫緞冰涼,卻帶着一絲熟悉的溫度。
淩霄殿裡那滴濺到他金甲上的仙露,此刻正透過往生绫,滲入她的經脈。微弱的、溫暖的,屬于哪吒的氣息。
岸上的羅漢們集體悶哼,七竅滲血,淨池的反噬開始了。
她緩緩握緊往生绫,任由那縷氣息在體内流轉,痛楚仍在,但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池水中的倒影裡,她眉心朱砂淡了一分,眼底閃過一絲極淺的,近乎溫柔的波動。
“原來如此……”
她輕聲道,松開手,往生绫重新沉入池底,帶着那滴偷渡的仙露,羅漢們如釋重負,誦經聲再次響起。
暮色漸沉,淨池恢複平靜,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與應赤足走過長廊,僧衣在夜風中微微飄動,明日便是百年一度的盂蘭盆法會,她作為七苦元君,需在法會上為蒼生誦經消業。
經堂内,長明燈靜靜燃燒。
與應在蒲團上跪坐下來,面前案幾上擺放着明日要用的經書。
她伸手撫過經卷,指尖卻在觸及書頁時微微一顫,上面不知何時落了一粒櫻桃核,幹癟發黑,這是她在靈山醒來時就一直攥在手心的,一直藏在這裡。
“元君,淨池已備好。”
門外傳來小沙彌的聲音,與應合上經卷,将那顆櫻桃核攏入袖中:“知道了。”
淨室霧氣氤氲。
與應褪去外袍,踏入池中,水溫剛好,卻讓她想起白日在淨池中承受的刺骨寒意。
水面蕩起漣漪。
與應蹙眉,發現是袖中那顆櫻桃核落入了池中,核粒沉到池底,竟泛起一絲極淡的紅光,轉瞬即逝。
她伸手去撈,指尖卻在觸到水面的瞬間僵住。
水中的倒影變了。
不再是眉心點朱的七苦元君,而是當年那個會為了一籃酸櫻桃皺眉的少女。倒影中的“她”眨了眨眼,嘴角揚起一個與應早已遺忘的,鮮活的笑。
“你還在怕水嗎?”水中的她用口型問道。
與應猛地閉眼,再睜開時,水面已恢複平靜,那顆櫻桃核靜靜躺在池底,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覺。
“元君?”門外的小沙彌輕聲催促,“尊者說,明日法會需早起。”
“這就好。”
與應起身,水珠順着她的長發滾落,更衣時,她發現那顆櫻桃核竟黏在袖裡,怎麼也抖不掉,最終她放棄了,任由它藏在衣褶深處。
夜深了。
與應躺在禅榻上,聽着窗外竹葉沙沙,她本該入定調息,卻罕見地感到一絲困意。
朦胧間,她聽見有人在很遠的地方喊她的名字,不是“元君”,而是……
“與應!”
少年清亮的聲音穿透夢境,她猛地睜眼,發現窗外月光變成了血色,一顆熟透的櫻桃從窗縫滾進來,落在她掌心,鮮紅如血。
“嘗嘗?”有人笑着說,“這次不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