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應驚醒。
天還未亮,禅房寂靜如常,隻有掌心一點濕潤提醒着她,那顆夢中的櫻桃,此刻正靜靜躺在她的手裡,鮮紅欲滴。
窗外,晨鐘響起。
法會鐘聲撞破晨霧,一聲沉過一聲。
殿門大開,霞光湧入,老婦捧着油燈,跪在最前方。
“求元君慈悲……救我兒……”
老婦額頭重重磕在玉磚上,悶響在空曠大殿回蕩。
“他若去了……老婦也活不成了……”
與應端坐蓮台,垂眸看着那點卑微的火光,佛香缭繞,模糊了老婦的臉,卻清晰勾勒出她記憶中另一個倒下的身影。
褚雲玺倒在血泊裡,散亂的黑發鋪開,手指徒勞地伸向虛空,她想抓住什麼,最終隻抓住一地冰涼。
“生死有命。強求,徒增苦厄。”
她拿起楊柳枝,蘸了淨瓶裡的水,水珠滴落,拂過老婦花白的頭頂。
老婦身體猛地一震,喉嚨裡發出感激嗚咽,匍匐着倒退出去,佝偻的身影融入殿外的霞光裡,消失不見。
檀香依舊袅袅,誦經聲嗡嗡地包裹着她,絲絲縷縷的黑氣從殿外無數跪拜的信衆身上升起,無聲無息地纏繞上她的手腕和腳踝。
饑餓的灼燒感在胃裡翻騰,病痛的鈍錘敲打着骨頭,離别的酸澀哽在喉頭,求不得的絕望勒緊心髒。
蒼生的苦,在她這副神性的軀殼裡沖撞,她面無表情地承受着。
袖中的櫻桃核卻隐隐發燙。
黎應……
褚雲玺跪在破敗佛龛前的剪影,燭火映着她的臉。
“以吾畢生歡愉,換吾兒降生……”
黎昭然扭曲的臉在祭壇火光中放大,他獰笑着,毫不留情地将她推入陣心。
“以親女血肉,換吾長生!”
然後,是那抹熟悉的身影。
阿長從梅枝上跳下,冰涼的手死死攥住她燒焦的裙角,嘴裡叼着的梅枝都忘了吐,氣急敗壞地罵:“晦氣!誰家親爹燒親閨女啊?跟姐走!”
阿長。
自己曾嫌棄“九千歲”拗口,為她取名叫“阿長”的梅花妖。
水汽瞬間模糊了與應的視線。什麼七苦元君,什麼悲憫空寂,都是假的,都是徹頭徹尾的騙局。
阿長化形的佛光是假的,救她是假的,那看似沒心沒肺的關懷和保護……全是冰冷的算計。
是天道早早布下的餌料,隻為讓她這條注定要被供奉上祭壇的魚,在失去時嘗到最剜心刺骨的痛。
痛到心甘情願地爬上這冰冷的蓮台,張開雙臂擁抱強加的苦難。
而阿長,阿長用命還了那道借來的佛光,化作一點嫣紅钿紋,點在她的眉心。
如梅枝,如劍痕,如故人最後的一筆,她的神魂,記憶,皆熔鑄于此。
“我借了佛光……總是要還的……”
後來呢?後來那點屬于阿長的嫣紅,也被洗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眉心這點冰冷,象征着七苦權柄的朱砂。
與應的目光穿透缭繞的佛香和誦經的僧衆,仿佛看到了遙遠的雲樓宮。
她看到哪吒眉宇間那道屬于天神的紅色神紋,那紋路正覆蓋屬于哪吒的一切痕迹,自然也包括殷素知留下的,連接血親的淚。
他生辰時許下的,那些帶着煙火氣的願望,希望母親幸福也好,希望世間百姓不受苦難也罷,都将在天道的修正下化為齑粉。
或許很快,他們之間殘存的因果親緣,被凡塵煙火熏染過的,屬于哪吒和與應的牽絆,都會被徹底抹平。
他們會變成兩條永不相交的軌迹,各自運轉在天道的星盤上,形同陌路,毫不相幹,甚至,拔劍相向。
“元君?”
與應猛地回神。她垂下眼簾,看見自己放在膝上的手,指甲不知何時已深深掐進掌心。皮肉翻卷,卻沒有一滴血流出來。
她緩緩松開手指,掌心留下幾道深陷的月牙形白痕,在佛光下顯得格外刺目。
她看向殿外。
黑壓壓的信衆如同卑微的蟻群,他們的祈願彙成龐大的聲浪,祈求平安,祈求富貴,祈求兒女康健,祈求長命百歲……
誰又知道?
誰又知道,他們每一個卑微的祈求,每一滴虔誠的眼淚,最終都化作了勒緊她脖頸的繩索?都化作了刺穿她魂魄的鋼針?都化作了碾磨她人性的磨盤?
可是,他們沒有錯,他們隻是想活下去,隻是想将健康,快樂的活下去。
太乙真人為她改了名字,給她新的身份,她也因此與哪吒相識,仿佛一切都在走向全新的,美好的未來。
可命運還是追上了她。
褚雲玺用一生的幸福和性命,換來她降生,黎昭然用她的骨血,換來前程似錦,阿長用魂飛魄散,換來她“心甘情願”歸位。
哪吒,用他的恨、他的骨、他即将被抹殺的自我,承受着她帶來的業火癡念。
母親的病,那位婦人的老,她自己的生與死,父親的怨憎會,阿長的求不得,哪吒的愛别離。
所謂的七苦,這加諸她身的無盡折磨,最終都由她身邊至親至近之人,用血淚替她先行嘗遍。
一切的一切,環環相扣,步步緊逼。
隻為了一個目的,把她釘死在這蓮台上,榨幹她最後一點價值,讓她心甘情願地走向天道為她安排好的終點。
完成容器的職責。以自身神軀為祭,徹底消弭蒼生積怨,重歸天地本源。
可他們在受苦。在流淚。在流血。
就為了她鋪就這條通往毀滅的“神聖”之路。
而她呢?她坐在這裡,替蒼生受苦,換天下太平。用她的毀滅,成全天道的圓滿。
真是……可笑,可悲,可恨至極。
袖中的櫻桃核滾燙到了極緻,似乎下一秒要将她連同這蓮台一起焚毀。
與應垂下眼眸,雪袖滑落,遮住了她緊握的右手,她将那隻滾燙的手,連同袖中那顆同樣滾燙的櫻桃,輕輕按在了自己的心口。
唯獨這恨,決不能忘。